無爲山莊。孔非耀從莊主書房走出來,望着牆外光禿禿的枝椏,長出了一口氣。灰褐色的枝條上隱約可見幾個小小的芽苞,是春天快來了吧?
他不明白大哥孔非銘爲什麼要用那種懷疑和防備的目光看他,也不明白他爲什麼那麼反對自己跟隨季雲瀚離莊修行,更不明白爲什麼要封鎖師祖故去的消息……
孔非耀頭一次覺得,自己真的是個除了武功什麼都不懂的廢物。沒人教過他武功之外的東西,除了那兩位結拜的哥哥……想起武天琪和穆文迪,孔非耀終於緩了面色——就算師祖不在了,這世上還是有真心待他的人存在的。
一個青衣小廝守在書房院門前,見孔非耀出來了,便迎上前去行禮道:“四爺,武小姐讓小的來找您,讓您出來了就去找她一下。”
孔非耀一頭霧水:“武小姐?是誰?找我什麼事?”
那小廝聞言愕然,見他不像裝傻的樣子,只得垂頭解釋:“武小姐就是剛剛和您一起回來的那位季先生的門下弟子,現在已經安頓在尚客院裡。”
孔非耀瞪大了眼睛:“武?她姓武?!”
“你既然知他身份,又可知我身份?”——想起武馨芸的話,孔非耀只覺腦中嗡嗡作響,眼中滿是不可置信:“她,與潮城武家是何關係?”
那小廝見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知是什麼刺激到了他,只得小心翼翼道:“前段時間江湖上都傳遍了,季先生已將潮城武家的四小姐收於門下,那個在武宅裡臥牀不起的武四小姐是假冒的……”
“夠了!”孔非耀雙目通紅,額上青筋暴露:“好一個武大少!好一個武小姐!真當我孔非耀是白癡嗎?!”言罷,腳下一蹬,往尚客院飛去。
在他離開後,孔非銘從院裡緩步走出。那小廝見了他,急道:“莊主,要不要讓人攔一攔?四爺這樣子……”
孔非銘脣邊掛着一抹冷笑,幽幽道:“不用,隨他去吧。你,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明白?”
“……是,小的告退。”
尚客院,季雲瀚和黃琴不知到哪裡玩去了,留下一身莊裡小廝打扮的武馨芸蹲在庭院裡研究螞蟻的覓食路線。她正看着一隻黑蟻扛着葉子碎片晃晃悠悠攀爬在石礪間,忽聞牆頭風聲,擡頭一看,孔非耀殺氣騰騰翻牆而過,直奔廂房而去,嘴裡嚷嚷着:“姓武的,快出來!”
武馨芸換了衣裳,也洗去了易容,無怪乎孔非耀一眼沒認出她來。她湊到孔非耀旁邊,笑眯眯問道:“孔四爺,這般怒氣衝衝的,找武小姐有事?”
身邊悄無聲息冒出個人,把孔非耀嚇了一跳,他立馬意識到這個又換了頭臉的小子正是武馨芸所扮,二話不說,緊抿着嘴巴擡掌襲去。
武馨芸側身讓開,擡指在孔非耀肘彎一點,腳下一錯,順手往他背上推了一把,把他推了個踉蹌。
跳開幾步,武馨芸仍然嬉笑着:“喲~喲~!怎麼火氣這麼大?要不要小師姑給你泡點降火的藥茶?”
孔非耀這纔想起自己打不過這個小丫頭,只得站在原地控訴:“你!和你大哥!是不是串通好了騙我?!”
武馨芸笑容不變,眸中卻冒起陣陣寒意,二話不說欺身上前,擡手就往孔非耀肩胛捶去。
孔非耀又驚又怒,當然不會束手待斃,也擡手招架起來。二人在並不十分寬敞的院子裡拳來腳往,踐踏了無數花花草草後,以孔非耀被武馨芸一個肩推撞進齊腰深的水池裡告終。
武馨芸單手叉腰,指着成了落湯雞的孔非耀道:“你給我好好待在水裡,給你那過熱的豬腦袋降降溫!”
“你……!”
“首先!”武馨芸喝道,“那天晚上我在水雲都處理雜碎的時候,是你自己帶人湊過來看熱鬧的!難道是我故意接近你們的嗎?”
“我……!”
“其次!你竟敢小看師孃教我的易容術?我那副樣子,別說我大哥,就是我爹來了也認不出來!我和大哥見面的時候,你是一直在的,哪隻眼睛看見我和大哥串通了?”
“……”
“再次!你有什麼值得我費心思算計的?我一不缺錢二不缺武功秘籍,算計你幹嘛?報仇?你那所謂的師門仇怨還不是你自個兒想出來的?和我有半點關係?就因爲你不巧和我大哥結拜了兄弟,又自作自受被我揍了一頓,你就以爲我們兄妹合夥算計你了?你以爲你是誰啊?要不是你暗算我害我受傷,我還懶得揍你呢!”
“……”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大哥難道不是真心實意對你好?你敢說昨天給我師父道歉時說的那段話不是他教你的?我說肯定還是九香樓那頓飯之後教你的!你那時候對我師父表現得多麼苦大仇深啊!千方百計從我這兒打聽消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你想找我師父麻煩!
“我大哥知道你肯定會上門惹事,教你的那段話就是我以前在家的時候開玩笑常說的,爲的還不是到時候讓我聽見了,對你網開一面?我大哥是什麼身份,他手無縛雞之力,孤身易容在外,暴露身份是有多危險?但他還是告訴你了,這等信任你是當沒看見麼?竟還懷疑他騙你?他騙你什麼了?讓他知道你竟然有過這等想法,是該多傷心,真是白交你這個兄弟了!”
孔非耀臉上已滿是愧疚之色,立在池子中央垂頭不語。
武馨芸見他態度良好,緩了臉色,蹲下/身來對他招手:“知道錯了吧?知道了還不快過來?難道是想餵魚麼?”
他只是垂頭走到池邊,卻不肯上岸,看上去真是在自責不已。
武馨芸見他一副小孩認錯樣,忍笑伸手拍拍他腦袋:“大哥有沒有教你凡事三思而後行?”
“……有……”
“你看你,大哥他脾氣好,好聲好氣告訴你,你不聽,那就讓我用拳頭再說一次。下次再犯,我還揍你一頓!虧得你都那麼大年紀了,還那麼不懂事。孔前輩讓師傅教你,我這個當師姑的也有一點責任,以後好好學着,也不枉費他一番苦心。”
“……是……”
正當武馨芸暗笑不已的時候,一聲嬌喝從院門傳來:“大膽刁奴!你在做什麼?!”
武馨芸和孔非耀同時轉臉看去,一個穿着鵝黃紗衣的妙齡女子站在院門,柳眉倒豎,小臉通紅,不知是氣的還是凍的。
“耀表哥你怎麼了?有沒有受傷?快快快,快把表哥拉上來!”
那女子驚叫着飛奔過來,武馨芸急急飛退一丈,纔沒被她推個正着。她沒理會自動走開了的武馨芸,但見孔非耀又回到了池子中央,忙呼喚身後跟着的一衆小廝丫鬟來救人。
孔非耀沒理會池邊大呼小叫的衆人,冷着臉縱身躍起,輕巧落在武馨芸旁邊,沒將一顆水珠濺在她身上。
“耀表哥!”那女子見他全身滴滴嗒嗒往下淌水,衣袍上還有多處泥漬,驚叫着又要撲過來。
“站住!不準過來!”孔非耀冷喝一聲,把那羣人都嚇住了。
“耀表哥~!”那女子只得頓足,在原地跺腳。轉眼看見站在一旁看熱鬧的武馨芸,便指着她怒道:“你這狗奴才!剛纔對我耀表哥做了什麼?信不信我把你亂棍打死!”
武馨芸嘴角抽抽,一臉無辜地問孔非耀:“這人誰啊?”
沒等孔非耀開口,女子身邊的一個俏丫鬟尖聲叫道:“我們小姐可是泰州穆家的嫡三小姐,你這奴才,還不下跪求饒?!”
穆家三小姐穆清玉,不同於先前武馨芸裝的那樣,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刁蠻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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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馨芸無語,弱弱伸出一根指頭指向一臉傲氣的穆清玉,頗有些不可思議:“小耀,這貨是穆文迪的什麼人?”
“是二哥的妹妹。”孔非耀很是無奈。
“嘖嘖,差別怎麼那麼大?惡主刁奴,果然好搭配……”
聽武馨芸這麼說,穆清玉臉都綠了,往身後一伸手,從小廝手裡搶過一根暗黑色泛着寒光的鐵鞭,往地上狠狠一甩:“你這狗奴才!看我不打死你!”言罷便猛地抽向武馨芸。
武馨芸誇張地大叫一聲,忙往孔非耀身後躲去。
孔非耀上前一步,徒手抓住揮來的鞭子,用力一拉,鞭子那頭脫手而出,還差點把穆清玉拽倒。他怒喝道:“放肆!不得無禮!”
穆清玉失了鞭子,又羞又怒,跺腳道:“耀表哥!耀表哥~!你竟然護着這個奴才?!我……我……嗚嗚……”
武馨芸目瞪口呆看着她掩面哭着跑走了,身後一羣小廝丫鬟大呼小叫追了上去,也離開了院子,尚客院轉眼恢復了平靜,只餘滿地狼藉。
這時,一直躲在院外的尚客院小管事才戰戰兢兢走了進來,看見滿園殘敗的花草,臉上都快哭出來了:“四,四爺,要不要先換身衣服?”
孔非耀擺擺手,混不在意,倒是先看了一圈院子,問武馨芸:“小師姑,要不要換個地方住?”
武馨芸聳肩:“沒事,搬來搬去的麻煩,屋裡又沒被拆。”看了看自己的小廝裝扮,無奈道:“我看我也得先換身衣服,省得被人誤會。還好師傅有先見之明,好衣服我還是備有的……你也快回去吧,雖然不怕冷,溼嗒嗒的也難受。”說着她便轉身往屋裡走去。
孔非耀見狀,也正要擡腳離開,卻又被武馨芸喊住了。
回頭一看,只見她從懷裡掏出一個瓷瓶遞給他:“對了,差點忘了這個!這是消腫去淤的藥,抹上隔天就好了。本來叫你來就是想給你的,誰知道來這麼一出,真是……”
武馨芸把藥瓶往孔非耀手裡一塞,又轉身走了。孔非耀看着手中溫溫的小瓶子,鼻頭一酸,咬咬牙憋了回去,悶聲道:“多謝。”話音未落,已逃也似的離開。
站在房門的武馨芸回身看那疾走的身影,輕嘆着搖了搖頭,對立在院中一臉爲難的小管事溫聲道:“這些不用管了,我自會向孔莊主說明,你也下去吧。”
“……是。”
小管事走出院門,忍不住唉聲嘆氣起來。尚客院是招待貴客的院子,油水多得很。季雲瀚等人進來的時候就給了他們一大筆賞銀,還吩咐院裡的下人們都不用留着伺候,他本來還以爲這次是個輕鬆好賺的差事,誰知道那位姑奶奶沒多久就把院子給砸了……莊主怕是不會輕易饒過他,唉……
燈火輝煌的大廳裡,孔非銘領着一羣家屬,男左女右分坐在寬大的橢圓飯前,靜坐。
“表嫂,他們怎麼還不來啊?架子可真大……”穆清玉一臉不滿,對身邊的華裝婦人小聲嘀咕着,惹來對面孔非耀狠狠一瞪。
那婦人正是孔非銘的正妻白安蘭,她覷了一眼坐在對面的丈夫,見他眉間也是隱露不耐,心下嘆息,只得安撫道:“許是有什麼事耽擱了,再等等吧。”
坐在孔非耀下首的少年哼哼兩聲,嫩聲道:“爹~阿吉餓了~我們能不能先吃啊?”這十一二歲的少年眉目如畫,撒起嬌來威力巨大,但他爹現在可不吃這一套。
孔非銘板着臉輕喝:“胡鬧!給我好好坐着!”又看了一眼上首的三個空位,臉色更黑了。
少年委屈至極,嘟着嘴嘀咕:“那阿吉能不能回去和李姨娘一起吃嘛……”在孔非銘的目光威壓下,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不再出聲了。
坐在穆清玉下手的小姑娘睜着大眼睛看了看在座的人,歪頭問孔非耀:“四叔,季先生和季夫人是不是很好說話的啊?聽說還有個小姐姐?”八九歲的小姑娘水嫩嫩的,端的清純可愛。
孔非耀臉上倒是沒什麼不愉快,甚至帶了些笑意:“婷婷不用擔心,他們都不是壞人。”
小姑娘大眼無辜:“可洪姨娘說……”
“洪姨娘說了不能說出來的!”阿吉下首那更小一些的男孩子連忙出聲打斷,然後怯怯地看了一眼臉色都不太好看的大人們,垂頭不再吭氣。
孔非耀沉聲問那小姑娘:“婷婷告訴四叔,洪姨娘都說了什麼?”
小姑娘終是被那小男孩唬住了,吶吶說不出什麼來。
正當廳裡尷尬時,門外傳來武馨芸的聲音:“抱歉抱歉,實在抱歉,我來晚了!”
廳裡衆人忙站起來,看向門口,只見武馨芸一身淺棕套紗蓮葉暗花男袍,施施然跨門而入。
穆清玉指着武馨芸大驚出聲:“你……!”好在被白安蘭暗暗拉了一把,才閉上了嘴,不甘不願地福身行禮。
孔非銘看了看她身後,見再沒人進來,便伸手引她入座:“武小姐,請上座。季先生和季夫人呢?”
武馨芸歉然道:“師傅和師孃說不習慣這樣的場合,讓我代表他們來感謝一下莊主的熱情,便自行用餐去了。我多年沒這麼正式地吃過晚宴,想着可不能真的一副小廝樣子出現在諸位面前——”她瞄了一眼穆清玉的臉色,那是變換得非常精彩,“便要穿得正式一點,可換上女裝了又覺得不習慣,只得換回男裝……孔莊主不會怪我來晚了一點點吧?”
何止一點點?!
孔非銘當然不會出言責備她,只得賠笑道:“哪裡哪裡,您肯來就已經是在下的榮幸了,我們也只等了一小會兒,不妨事,不妨事。”
在武馨芸的示意下衆人坐定後,他才揚聲道:“來啊,上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