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出笛子，武馨芸留意更多的是程湘。
程湘幾乎是一瞬間就認出了寒玉笛，咬着牙生生吞下一聲驚呼，眼眶卻微微泛紅，呼吸也急促起來。狀似隨意地把笛子遞給程湘，她驚喜地擡起頭看了一眼武馨芸，才微抖着雙手接過了，細細摩挲，臉上浮起一絲紅暈。
微眯了眼，武馨芸對程湘的反應很滿意，咧嘴笑道：“程爺爺說的那武家小子是我二哥武天尹，我是武家老四武馨芸，寒玉笛是二哥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武馨芸，馨芸……原來是你。我怎麼說這名字聽着耳熟呢……”程昕乾也看到了程湘的樣子，捏着鬍子笑得好生無奈。深深看一眼笑得得意的武馨芸：“不愧是武家的人，老頭子我輕敵了。”
“程爺爺說的什麼話呢？晚輩可從來不是您的敵人。”武馨芸一臉的純良無知，看得程昕乾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季雲瀚和黃琴在一旁但笑不語。他們對那一老一少都太瞭解了。這一來二去的，那兩人在算計什麼也瞞不過他們，但他們樂得圍觀看熱鬧，說不得還要摻一腳增加點樂子。
“武天尹？潮城武家？武家老四？武家排第四的不是那武四小姐麼？”程洛峰喃喃幾句，一張俊臉忽然漲得通紅，抖着手指着武馨芸：“你，你是女的？！你是武四小姐？！”
武馨芸眨眼：“咦？你不知道我是女的嗎？我以爲你早就看出來了。”
“又，又沒人告訴我！”
程昕乾恨鐵不成鋼，大手一拍程洛峰的腦袋：“臭小子，這還用人告訴嗎？這丫頭除了衣服頭髮，哪點像男的了？”
程洛峰看看俏臉嫣紅、還在怔怔發愣的自家姐姐，再看看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武馨芸，一口氣卡在胸口吞吐不得，臉色都有變紫的趨向：這丫頭這副德行、這副小身板，穿成這樣又有哪點像女的了？！
好在程洛峰理智尚存，沒真把這話說出來。否則輸給這個比他還小的小丫頭手上已經夠丟臉的了，再敢言語“輕浮”一番，他還不如跳河裡去算了！突然想到，方纔切磋的時候與這丫頭掌臂相交，最後這丫頭微涼的指尖抵在他的胸口……
程洛峰腦子裡“轟”的一聲，整個人都被燒起來似的，唰一下跳起來：“各位我吃飽了還有事先走你們慢用失陪了請見諒！”話才說到一半便縱身往身後的窗外跳去，竟然急得連樓梯都不耐煩走了。
武馨芸看清他的方向，急聲道：“等一下！那邊……”
“噗通”
“……是河……”
這莫名的一出，終於把發呆中的程湘也驚醒了。一羣人撲到窗口往河裡望，只見程洛峰在水裡驚慌失措撲騰了好幾下，才穩住身形往岸邊游去，原本守在樓下的小廝丫鬟們都奔了過去，大呼小叫把他拉了上岸。
窗邊的幾人面面相覷好半晌，突然放聲大笑，只扶着窗臺直不起腰來。武馨芸更是趴在地上狂錘不已，就差沒再打幾個滾。
遠遠聽到笑聲的程洛峰渾身發抖，又羞又怒，一用力把扶着他的小廝甩開，將輕功施展到極致，頭也不回地逃向自己的房間。
笑了半天，程昕乾揉着臉頰扶着桌椅坐回自己的位子，喘着氣道：“這孩子，說了……噗……說了多少次，叫他不，不要走窗……噗……怎麼還沒改這……毛病？咳咳……”
季雲瀚整理衣袖，試圖恢復風度，壓着嘴角道：“咳咳，大概是芸兒讓他受驚了，改天讓芸兒給他陪個禮道個歉……芸兒，以後不許再提起今天這件事。”
“是，師傅，芸兒自當如此。”武馨芸想了想，又道：“芸兒身份特殊，泄露出去怕會引起事端，還請程爺爺和湘姐姐代爲保密。”
程家人自是應允，還承諾在季雲瀚等人留宿的期間會約束下人不去打擾他們，以免泄露他們的身份。
換下餐桌，擺上茶几，五人在流花閣內吃喝聊天，直到月上中天才盡歡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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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將盡，程湘卻還在精美的繡塌上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眠。
一閉眼，那幅月白袍袖便彷彿近在指邊，那雙似寒還暖的清亮眸子便彷彿凝視着她，那流泉般冷冽而柔和的聲音便在腦內響起：“在下武天尹，謝三小姐好言相助。”
十七歲的少女之心隨着那淡淡起伏的聲調砰然而動。
儘管從頭到尾，他只對她說過那一句話。
而她竟然彷彿失了口舌，只能驚慌一笑，轉身逃開。
那是她唯一一次能和他說話的機會啊，竟然就這樣錯過了……
苦澀一笑，曾向祖爺爺言明心有所屬，哀求祖爺爺允她守心不嫁。也曾以爲這般情思終會歸於平淡，她會一直這樣失着一顆心，安安靜靜終老一生。
但當那根寒玉笛出現在眼前，她知道自己錯了。
竟還會只爲一根笛子便怔忪失魂——她五年前的愛慕哪裡有消散絲毫？分明是愈陳愈醇、愈熬愈烈！
程湘雙眼迷濛，醺然若醉。
那男子便是世上最醇最烈的酒吧？
今日她的反常落入了祖爺爺的眼，他必然已經知曉自己心歸何人了。祖爺爺會不會怨她癡心妄想？
只是她終歸要讓祖爺爺失望了。她爲程家、爲弟弟殫精竭慮已十年，耗去了女子最美好的光陰，只爲自己留這麼一份念想又何妨？
不能追隨他左右，能伴在他疼愛的妹妹身邊，也是三生修來的福氣了吧？幫他照料妹妹，讓他少些憂慮，她總算又能幫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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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河事件過後，程洛峰好像故意躲着武馨芸一般，再也沒有出現過。武馨芸找不到機會當面道歉，只好先將事情放一邊了。事實上她也沒多少時間惦記着這事不放。
每天天沒亮，武馨芸就先在院子裡稍微活動一下身體，然後便被季雲瀚和黃琴帶出門去，直到月亮過樹梢纔回來。
如此直過了大半個月，武馨芸才得了三天的放風時間。
等到季雲瀚拉着黃琴溜出去過二人世界了，武馨芸才悠悠從房裡踱出來。拖着一身鬆鬆垮垮的純白衣褲大大伸了個懶腰，便立在院中閉目不動。
沉寂半晌，雙臂慢擡，抱球於胸，正是太極起手式。
掌心分合之間，院子各處的細小落葉紛涌而來，一個黃色葉球虛抱而成。細眼看去，形成葉球的葉片在球中高速旋轉，幾不可辨，而整個球卻只在掌臂間緩慢移動着。凝目於上，便會讓人沉陷在這快與慢完美結合的漩渦中，難以自拔。
雙臂一舒，葉球忽的散開，遮天蔽日。手掌一旋，漫天黃葉再次聚攏，將武馨芸整個人圍住，重新形成一個巨大的葉球，人影在其中隱約可見。
程湘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個碩大的黃球在院子裡左飄右搖。大球忽而一抖，散作漫天黃葉，撒了當中一人滿頭滿臉。
畫面寧靜而絢麗。
武馨芸四顧，見院子恢復了先前的樣子，才滿意一笑。抖落滿身黃葉，笑着迎向立在院門口的程湘：“湘姐姐怎麼來了，給我送吃的麼？”說着就要伸手去拿程湘手中的八寶食盒。
程湘也不和她搶，由她挽着自己的手臂走向院子一角的桌椅：“我聽琴奶奶說你今天不用一大早出去，就給你帶了粥和幾樣小菜。你若無事，今日姐姐就陪你逛逛水雲都如何？”
武馨芸吐吐舌頭：“還逛，我天天都逛着呢！好不容易有自己的時間了，我得做點自己的事，要不就晚了。”
“什麼事這麼急？有事儘管說，我一定盡力幫忙的。”程湘停下佈置碗碟的手，對這丫頭的小算盤頗爲好奇。
“這事還真要姐姐幫我了。你先等等。”武馨芸風一樣躥進房間，不一會兒便捧了個木盒出來。
把盒子往程湘面前一放，武馨芸迫不及待開始大快朵頤：“姐姐快打開看看。”
程湘打開盒子，見裡面放的是厚厚的一疊紙，看上去是首飾的圖樣，便拿起來一張一張細看。
“覺得怎麼樣？”武馨芸見她面上漸有喜色，便含混不清問了一下。
“這些，都是你畫的？”程湘掌管琢璞齋多年，自然分得出飾品樣式的好壞，見過的好首飾只多不少，但她看見這些圖樣，竟也忍不住驚豔。
武馨芸嚼着清新爽脆的醃荇菜，眯着眼道：“沒錯，我可是準備了大半個月的，但是隻有晚上才得空下筆，倒是用了你家不少燈油。”又湊過腦袋就着程湘的手看了一看：“好在我眼神好，晚上畫的也沒出差錯。”
程湘看着武馨芸一臉得意的樣子，感慨萬千：是不是武家的孩子都會這麼厲害呢……光是圖，便讓人驚豔，真做出來了又會是怎樣風情？
突然想到了什麼，程湘指着圖紙猶疑道：“花樣是很好看，但是這些金銀和珠寶的鑲嵌我們琢璞齋做不來……”側頭，見武馨芸仍然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她腦裡電芒一閃：“你是說……”
“合作啊！我們武家的金銀坊怎麼說也是水雲都熔鑄金銀、鑲嵌珠寶手藝最好的，你們琢璞齋雕工最好，就從來沒想過要和金銀坊合作？”武馨芸挑着眉，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這，這，從來沒想過……”程湘有點氣弱，她還真沒想過。
木石清雅卻易素，金銀富貴卻易俗，二者一直以來都是各佔各的市場，同時存在卻幾乎互不干涉。二者誰也不能擠掉誰，沒有想着怎麼打壓對方，卻也沒有想過怎麼合作。
看到武馨芸的設計圖，程湘只覺茅塞頓開，不由得慚愧了一下：自己自詡聰明，卻也沒想到這樣的東西呢。不過很快又釋然了：那人不是也沒想到嘛？妹妹比他聰明，他該是非常高興的吧？
武馨芸見程湘又開始發呆，愛煞了她平日裡精明敏銳、一想到武天尹便會發傻的模樣。“嘿嘿”笑了兩聲，用手肘捅了捅她：“怎麼樣？幫個忙，讓我代琢璞齋出面去商談這次合作，如何？”
“哈？”程湘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代誰？“代琢璞齋？”
“是啊是啊！”武馨芸大點其頭，“我現在就住在程家，當然代表程家了。怎麼樣，看在我出了這好主意的份上，借我一個琢璞齋執事的名號去玩玩？”
程湘看着她亮閃閃的眼睛，無奈笑着應允。她難道會說“不”麼？
武馨芸嘴巴一咧，瞬間刮完剩下的小菜，拍拍屁股站起來：“那姐姐快去幫我找身執事衣服吧，我可只有三天時間，這些東西得在過年之前做出來纔好。”
水雲都金銀坊的大掌櫃張全福是個明明長了一張討喜的全福臉，卻偏愛故作冷峻嚴肅的中年胖子。
而現下，平日裡堅持頂着一張分外違和的冷峻嚴肅全福臉的張大掌櫃，卻早已將天賜的全福臉發揮到了極致，活生生一尊會動的彌勒佛像。
“四小姐放心，屬下會讓最好的工匠接手，明日就讓他們去與琢璞齋的工匠一起研討，一定令您滿意。”張全福小心翼翼將圖樣放回盒子裡，笑得見牙不見眼。
武馨芸端着茶盞，慢條斯理抿了抿：“這種大合作，分紅什麼的你能做主麼？”
張全福果斷搖頭：“不能的，屬下先要請示二少爺。”
“那二哥現在人在哪兒呢？這一番請示，一去一回要多長時間？”
“嗯……二少爺現在應該是在潮城，若只是信件請示，來回小半個月就夠了……往年二少爺是十一月下旬纔會到江州來的。”張全福見武馨芸挑了挑眉，眼珠一轉，又道：“二少爺的年終巡賬本來是先走巒州方向，最後才轉到江州的，不過這次的合作很是新穎，他今年說不定會反過來，先走江州來看看。”
武馨芸眼神亮了亮，頗爲興奮的樣子：“先來江州的話，什麼時候能到水雲都？”
“巡帳十月開始，從潮城一路巡過來，怕也是要小半個月的。”
滿意地點點頭，武馨芸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深青色緞袍，看着隨她起身的張全福，悠悠道：“今日能得大掌櫃親自接待，雲某一屆執事，受寵若驚。眼下事已畢，打擾張大掌櫃多時，雲某就先告辭了。”
張全福聽得這話，瞭然一笑。撩袍坐回去，端着茶碗道：“雲執事客氣，張某便不送了，執事慢走。”
武馨芸對他笑着點點頭，轉身離去。
出了金銀坊大門，武馨芸脣角帶笑、步履輕快。
十月啊，真讓人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