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馨芸輕微變化的呼吸聲讓守在一旁的黃琴乍驚還喜,過去一看,果然是醒了。只是眼睛只開了一縫,嘴脣也只能微微噏動,發不出一丁聲響。
黃琴見她眼皮下的眼珠子焦急地左右晃動,忙柔聲安撫:“別急,你傷得很重,現在是動不了的。來,喝點藥。
武馨芸只能將沉重的眼皮撐開一線,看不到黃琴的樣子。她只感覺自己渾身上下像被拆了重裝但是還沒上發條似的,一點力氣都使不上,連動一下手指都不能。
因着武馨芸身上的傷不能動,黃琴並不把她扶起來,只用小勺子慢慢往她嘴裡滲藥。看她慢慢把藥嚥下去,一邊絮絮叨叨地跟她說她昏迷後的事:“我們一回來就看到你這樣子,真是把師孃嚇死了。你這孩子真不懂事,說了易骨功不能亂用,你怎麼就不聽?師孃猜你會惹麻煩,可沒想到你差點連小命都丟了。這次你足足昏迷了四天,把你師父給急的,就差沒給你去找仙丹了。還有你湘姐姐,那雙眼睛就一直沒消過腫,剛剛還在這兒呢,才被我趕回去休息。BALABALABALA……”
聽着黃琴的嘮叨,武馨芸心中生暖,知道自己又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定是讓他們費了不少心力,一時自責不已。喝了些藥,自覺力氣恢復了少許,便蠕動着嘴脣想說什麼。
黃琴嗔道:“急什麼急,把這碗藥喝完了,明早你就有力氣說話了。現在不許動,老實休息,不小心動壞了哪裡可就補不回來了。”
武馨芸無奈,只得放棄。喝完了藥,不多會兒藥勁上來,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黃琴看着呼吸平緩下來的武馨芸,輕嘆一聲,對守在外間的丫鬟交代道:“去和各位主子說一聲,表小姐醒過了,讓他們安心,今晚都好好歇着,明日再來探吧。”
金刀軒,位於程府其中一條小河的入口處。平日裡這一段程家專用的小河道里船來舟往,運來各種石料木材,就在金刀軒加工成各式精美的雕品。金刀軒,就是雕刻巔峰之程家的心臟所在——琢璞齋的生產作坊。
此“心臟”的一個小隔間裡,程洛峰挽着衣袖雙手齊動,在一塊西瓜大小的石頭上敲敲打打,白色罩袍上落滿了石粉,額頭滑下的汗珠在染灰的臉上衝出一道道水痕。
程昕乾從外面大步邁進這小作坊,滿臉的喜色沖淡了眉間的倦意,朗聲道:“峰兒,剛纔丫鬟來報,說是小芸醒了,這下你可安心了?”
程洛峰手一顫,差點把石頭上已成形的猴子的腦袋敲下來,手中的工具都沒放下便朝着程昕乾急走兩步,雙目生輝:“真的?我去看看去。”說着就要往外走。
程昕乾忙拉住他,失笑道:“看你這樣子,急什麼?你季爺爺不是說了,她第一次醒來不會長久,還是要再睡一晚的。你琴奶奶也捎話讓你好好歇一晚上,反正她明天才醒,明天再去看也不遲。”
程洛峰愣愣不知所措,好一會才省過神來,臉上被灰擋着看不真切,耳尖和脖子倒是紅了起來:“那,那我繼續。不急,我纔不急。”說着就要回身去雕他的石頭。
程昕乾大掌一揮,“啪”一聲給這愣頭娃的灰腦袋來了一下,打得他一趔趄差點撞上桌子,語氣裡滿是恨鐵不成鋼:“你這臭小子,都這個時候了還繼續,你真打算要餓死自己啊?我看現在小芸還沒好,你也存心要病倒來添亂是吧?四天了你吃了幾頓飯睡了幾個時辰?還不快點把自己收拾好了,你是存心要頂着張蔫菜臉去再把小芸嚇暈是吧?”
在工匠們的鬨笑中,中氣十足的怒罵聲夾雜着幾嗓子婉轉高亢的哀嚎漸漸遠去。
妙手醫館的藥房外耳房,季雲瀚和螢伯相對坐在桌旁。螢伯雙手捧一個冒着熱氣的赤砂藥罐,季雲瀚冷坐着,時不時往那藥罐裡扔點藥材。二人間的沉靜讓一個敲門的小廝打斷了。
“季先生,禾剛有事稟告。”
季雲瀚盯着藥罐眼珠子都沒動一下,嘴裡卻道:“說吧。”
禾剛躬身道:“季夫人派小的來傳信,說是表小姐醒了。”
微不可察地輕舒一口氣,季雲瀚手下不停,向藥罐裡投入幾片幹葉子:“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告訴季夫人我待會就回去了。”
禾剛應聲退下。
看着那幾片葉子消失在色澤詭異的液體中,螢伯輕輕把藥罐放在桌上,臉色有些蒼白,也是舒了口氣。袖手站起,沉聲問道:“這是最後一次藥,之後就不用我做什麼了吧?”這是他三天來對季雲瀚說的第二句話。
季雲瀚待灌中液體的氣泡完全消失,纔拿出一個綠葫蘆,小心把藥倒進去。因爲知道武馨芸醒了,語氣裡也少了幾分冷意:“這還只是把你打暈的人弄醒,你還要不要做什麼,難道是我這個沒疼沒傷的人說了算的麼?”
螢伯氣結,無奈自己理虧在先,氣勢上就弱了一半,憤憤道:“喝了三天這藥,那小子醒後平白能長三年功力,筋脈破而後立的好處更不必說,這些還不夠嗎?”
季雲瀚冷哼:“當年我可是耗了大力氣給她九轉通脈的,這點所謂的破而後立算什麼?你所謂的三年功力,在我徒兒身上最多能算幾個月的功夫,她臥牀就得半個月,之後還要好好休養一段日子。我們帶她出來本就是爲了歷練,要做的事情多得很,這一傷耽誤的可遠不止修爲。真算起來,你這三天做的也就是熬個藥,連表達誠意都嫌不夠,你還想就這麼揭過了?”
螢伯兀自不服,妄圖戳爆季雲瀚的大話:“你想驅使我做事,也找點正常的理由。我三年的功力可頂旁人四年,你說幾個月?真是天大的牛皮,也不怕招人笑話!”
季雲瀚被質疑了,也面不改色,淡淡道:“芸兒八歲離家隨我習武,今年十三,一年前到了四時之境的巔峰,如今更是半腳入了六方之境。”
滿意地看到螢伯愕然不能語,又冷笑道:“芸兒那天是勞累了筋骨才輕易被人暗算到,要不然怎麼會讓你有藉口下手?她這樣的修煉速度,當今武林可還有第二人?要是傷了她的根骨,你賠得起麼?”
螢伯無言以對,半晌才悶聲說道:“天色將晚,我先回去了,有什麼事之後再說吧。”話落便轉身離開。
季雲瀚在他身後突然冒出一句話:“子離,你這樣也挺好。”
螢伯停步,卻沒回身,點了點頭:“是挺好。”正欲繼續走,又被季雲瀚喊住了。
“等一下!……淵宙珠,現在在哪裡?”
“怎麼?”螢伯冷笑三聲,轉過身來看着季雲瀚,面上盡是嘲諷:“當年你也不是不能拿走,怎麼,現在又想要了?”
季雲瀚輕輕搖頭,神色莫名,再問:“珠子現在在哪裡?”
螢伯看着他的神色,自嘲一笑:“也是,你怎麼會想要呢……淵宙珠落到聽雁樓手裡,當然只能由樓主保管,我走的時候自然是交出去了。過了這麼多年,我連現任樓主是誰都不知道,又怎麼會知道珠子在哪裡?”
是夜,已經睡過一覺的程湘還是來到了武馨芸房裡。她眉間雖然還是難掩憔悴,安穩地睡了一覺之後也已是精神了很多。
見黃琴一臉不贊同地看着自己,程湘討好地給她倒上一杯茶:“琴奶奶,雖說芸兒明天才會醒,我來陪陪您說說話也好吧,一個人枯坐着多無聊啊。”
武馨芸的傷勢疏忽不得,黃琴不放心讓下人照料,更擔心別人不小心衝撞到她,外人連房間都不準進,所以幾天來一直都親自守着。程湘雖然幫不上什麼忙,卻也儘量騰開別的事情抽空來陪陪黃琴。
黃琴無奈,只得暗歎一聲,不再責怪她不聽勸告堅持要來這裡。
程湘還沒坐穩,外間就傳來一個戲謔的聲音:“誰說你琴奶奶會一個人枯坐啊,小湘兒可是忘了季爺爺還在這兒呢?”
掀簾而入的正是季雲瀚,顯然他現在心情頗佳,雖然武馨芸還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癱在牀上,現在的他卻一點也看不出那天一掌劈碎桌子的兇悍樣兒。
黃琴以目詢之,得到肯定的眼神回覆後總算是暗暗鬆了口氣。
程湘倒茶:“季爺爺今晚怎麼有空來了?之前也沒見您晚上來過幾次。”
季雲瀚笑道:“我之前是去給芸兒準備醒來後要吃的藥呢。現在藥做好了,我當然是來守着了,等她一醒,就要馬上把藥吃下去。”
程湘奇道:“什麼藥這麼神秘,非要晚上做?”
另外二人但笑不語。
因爲武馨芸處於昏睡狀態中並無意識,三人說笑間也不太刻意壓低聲音,此時這間屋子裡竟是幾日來少有的人聲宴宴。
“竟然這麼熱鬧。”程昕乾也來了,大喇喇在他親自搬進來的新桌子旁坐下,也不等程湘,自己撈過茶壺就要倒水,卻只倒出了小半杯來。
程湘起身笑道:“正要說呢,茶已經喝完了。祖爺爺稍等,湘兒這就去添水。”
出了裡間將瓷壺遞給丫鬟,卻看見門外一個人欲進又退,躊躇徘徊。
“峰兒,你怎麼也來了?”
那人正是程洛峰,不提防被姐姐瞧見了,登時愣了一下,吶吶道:“呃,我,我找祖爺爺,下人說他到這邊來了,所以我纔過來的……”
程湘心下只覺好笑,卻裝作不在意的樣子說:“祖爺爺就在這裡,你有事進來再說吧。”
裡間,程昕乾低聲罵道:“這臭小子,就拿我當幌子!”
黃琴似笑非笑:“你們一個兩個的,平日裡還沒那麼勤快,說了今晚好好休息,怎麼反倒齊齊跑來了?”
這話落進走進來的程洛峰耳裡,讓他騰地紅了臉,目光飛快地往半垂着帳子的木塌上掃了一眼,把頭低了低,輕聲道:“這幾日我雕的那尊花果猴山,快完成了,但還有些問題要問祖爺爺。”
季雲瀚擺手讓他坐下:“行了,就坐這問吧,我們也順道聽聽,長點見識。”
五人閒聊間,丑時將盡,程湘畢竟不是習武的人,早已隱隱打着哈欠,眼神惺忪。程昕乾正欲發話讓她回去休息,榻上猛然一道抽氣聲讓衆人齊齊噤聲。
動作最快的是季雲瀚,他衣角一動便出現在牀頭,一手撈開帳幕,一手捏了個小瓶子往武馨芸嘴邊湊:“來,張嘴,喝下去。”
武馨芸下意識依言而行,流過舌尖的液體清涼黏稠,還未來得及嚐出味道就倏而淡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徑自流下嚥喉。微怔,她睜着迷茫的雙眼,在想自己是不是還沒睡醒產生錯覺了。
季雲瀚滿意地收回瓶子,笑道:“這下行了,不枉費我忙活了三天。”
黃琴也端過來一個藥碗,用勺子小心喂着:“還有這個,螢伯給你熬的藥就剩這碗了,把這都喝了,你下次再醒就能動了。”
這時外武馨芸纔回過神來,眼珠子往牀邊一轉,虛弱地笑着:“人真齊啊,大半夜的不睡覺都在我房裡秉燭夜談麼?”
黃琴笑罵:“臭丫頭,大家還不是關心你?我明明說了你早上纔會醒,還都巴巴的跑來守着。也算你爭氣,現在就醒了,沒真讓我們秉燭夜談一晚上。”
微閉眼,武馨芸歉然:“對不起,讓你們擔心,是我莽撞了……”
程湘喜愧交加,還好她還記得不能動武馨芸,只站在一旁淚流滿面:“是我的錯……要不是我,要不是我……”
武馨芸看着程湘幾乎泣不成聲的樣子乾着急:“湘姐姐……”無奈身體動彈不得,只得眼巴巴望着季雲瀚和黃琴:“師傅師孃……”
黃琴摸摸程湘的頭頂,柔聲道:“好孩子,別哭了,我們都知道不是你的錯,你勿需自責,你這樣反倒讓芸兒不安心。”
季雲瀚對武馨芸點點頭:“師傅已經知道了,你且安心養傷,師傅自會爲你討個說法。”
看哄得程湘不哭了,武馨芸感激地笑笑,便繼續喝藥,突然又想起一些被自己暫時忽略了的事情,差點嗆到自己。
黃琴嗔道:“急什麼,有事喝了藥再說,不喝完了你也沒力氣講許多話。”
看着武馨芸喝完了藥,季雲瀚才說道:“你向來聽話,這次這麼拼命用易骨功,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事?你慢慢說來,有什麼事還有師傅師孃在呢。”
武馨芸目光掃向門簾,程昕乾會意,親自出去遣散守在外面的僕從。她再不敢耽擱,忙把他們離開後自己遇到的事大概說了一遍,末了還請求程洛峰幫忙到雲水居去,看看那個跟在太守公子身邊的孫厲後來有沒有來找過她。若能爭取到孫厲相助,一些事做起來也許會容易很多,比如收集太守府裡的一些資料什麼的……
季雲瀚卻不以爲然,臉上盡是高深莫測的笑:“不就是太守府麼?沒事,師傅讓人幫你查,保證比你自己查還妥當。”
武馨芸輕挑眉,問黃琴:“師孃剛纔說,這藥是螢伯熬的?”
見黃琴笑着點頭,武馨芸瞭然,也拉着嘴角諂媚道:“原來師傅已經幫徒兒討到說法了,您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師傅!”
衆人都笑了。
笑了一陣,武馨芸又漸漸開始困頓起來,尤自不放心,喃喃道:“只是,此事事關我武家安危……”
季雲瀚輕嘆一口氣:“你放心,對於螢伯,我自有分寸。你也不必太過憂心家人的安危,我已經讓你大師兄在你家幫忙了,且安心養傷吧。”
有了季雲瀚的保證,武馨芸放心地閉目,又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