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行粗獷豪放的多是明巖人,身材高挑壯實的多是天凌人,裝扮精緻華美的多是大周人——浮坪城內外常年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熱鬧繁華。
作爲三國的貿易、交通中心,定居在浮坪城的三國百姓多經營着各自國風的客棧、酒館,城內絕大多數建築都可一夜之間充作客房,以便容下一夜激增的客人——比如三年一度從各方涌來參加武林大會的江湖人。
說是一夜激增,其實誇張了一些。在武林大會正式開始前一個月,已經有一些先鋒隊陸陸續續在浮坪城裡盤下客房,等主力部隊的到來,順便打探其他門派的情況。
武林大會現場的佈置卻不是這些江湖人要費心的,等大約一般人到了浮坪城,大會現場就已經佈置得七七八八了——這些都是官府要做的事。在三國分踞局勢穩定下來的時候,各國朝廷便與自己地盤上的江湖門派談好了共存條件。
武林方面受到的限制挺多,比如門派的存在不可擾亂國家秩序,門下弟子不能超過一定數量,江湖打鬥不可危及普通百姓的財產性命,等等。
而朝廷許下的好處也不少,允許門派擁有自己的領地,官府不干預武林私鬥,賦稅方面實行比普通百姓輕很多的特殊方案,並且由朝廷出資出力承辦諸如武林大會這樣的武林盛事,等等。
二百年來,武林、朝廷兩套管理系統倒是相安無事,除了百多年前武林被孫相左鬧過一回,並無甚大動盪。
今年輪到明巖國主辦大會,明巖王派來的仍是達伊郡王。前兩屆大周和天凌主辦的武林大會,明巖國便是由達伊郡王代表出席,這次終於輪到他自己主持了,年過半百的他紅光滿面,幹勁絲毫不輸年輕人。
此時,達伊郡王坐在比武場旁的武林閣上,看着下面打得不慍不火的兩個姑娘,開賽五天來一直高昂的興致到底降了許多。他又往底下人羣中望了望,對左手座上的男子笑道:“成王殿下,你說你們大周武家的那個丫頭會不會來呢?這第五天都過去一大半了,再不來,可就沒資格晉級打榜了。”
武林大會規定,若非那幾個大門派保薦的人選,其他人只有在上一屆大會競技上曾經衝到半決賽的,纔有資格跳過初賽直接進入複賽。而武馨芸從未參加過競技,幾個大門派都有了自己的保薦弟子,她自然是要過了初賽才能晉級。眼看初賽就要比完,她若不來,就只能圍觀了。
被問到的那男子墨發一絲不苟盡束在金冠內,飛眉入鬢,眼神幽深而凌厲,穿着一身藍地銀絲團蟒袍正襟危坐,一張二十歲的臉愣是擺出四十歲的深沉來,正是當今周帝的第二子,剛過了冠禮被封成王的南雲曉嵐。
南雲曉嵐斜眼看了一下無爲山莊的座區,嘴角勾起一絲莫名笑意:“畢竟是季先生的徒弟,學他當年中途上臺亂插一腳也不是不可能。”
達伊郡王聞言哈哈大笑,撫掌直呼“有可能”。他右邊座上的銀袍男子也笑起來,悠悠道:“季先生當年是將無爲山莊打下了榜首,不知他的徒弟能不能將我們的歸星劍派打下來。”
銀袍男子是天凌國的代表,天凌皇碩果僅存的弟弟——怡王凌遠,是天下聞名的閒散王爺。也許正因爲是閒散王爺,他才能活到而立之年,而他渾身上下無處不散發着閒雲雅鶴的氣息,倒讓人相信他本就是巴不得被閒置下來。
就說這身稍帶了些華貴的銀緞松枝袍,若非是出席這等事關國體的場合,他絕不會穿出來。可就算穿上了,也讓人感覺他不過是穿了一件普通白布衫那般隨性自然。再看他長髮如緞,僅用一枚白玉環扣鬆鬆束在身後,額前垂下的碎髮襯得一雙桃花眼愈加風流,嘴角笑意更是溺人的溫柔。
無怪乎凌遠在天凌國被捧爲閨閣之神,無數閨中少女擠破腦袋也想湊到他身邊,只讓他看一眼自己也好。
一不留神,場上的兩個姑娘已分出了勝負,勝了的那名女子含羞帶怯望上樓來,見主座上三個人都沒將注意力放在這邊,不由黯然退場。
疾風堡的座區,風無雙順着那姑娘的目光看去,只見那三個身居朝堂高位的男人顧自說笑,一副對武林人的爭鬥毫不掛心的樣子,不由得輕皺眉頭,眼神又陰鬱了一些。
達伊郡王抖着大鬍子:“聽說那青龍劍客也是白雲清風的徒弟,也不知是真是假。要是青龍劍客出來攪場——”他視線不着痕跡掃過下面的風無雙,臉上笑意不變,“恐怕歸星劍派的那幾個小子招架不住啊!”
其實,所謂的武林排行榜,並不能真實反映天下武者的修爲高低順序。
榜上有名的多是正道上有門有派的年輕弟子,這武林大會,充其量是這些門派之間勢力強弱的另類競技罷了。一些無門無派的高手不屑與他們爭——比如季雲瀚師徒;還有一些暗黑勢力不會來摻和這些自詡正派的活動——比如聽雁樓。
無奈武林已失大勢,那些祖輩傳承的名門正派若連這點噱頭都失去,就真不知還有什麼可以支撐他們繼續存在下去了。
覺得場上比試無趣的絕對不止閣上那三位高官貴族。
場下,小幫派人羣里正踮着腳看的一個土布短衫小子輕搖了搖頭,用手肘拐了一下身旁的勁衣少年:“程小哥哥,你真不打算上去比一比?”
勁衣少年拉長着臉,悶悶道:“祖爺爺說,以我現在的修爲,一旦出了風頭,日後就會不斷有人來我家找麻煩……”
這二人正是混在羣衆中低調圍觀的武馨芸和程洛峰。季雲瀚、黃琴帶着武馨芸、沈清蓉和孔非耀今日上午才姍姍來到浮坪城,沒花多少工夫就找上了帶着程洛峰來開眼界的程昕乾。
程昕乾聽說他們打算讓孔非耀給無爲山莊爭點光,便跟着去找孔非銘了,只把程洛峰留下繼續看比武,還託懶得去湊熱鬧的武馨芸照看一二。
“真是……不知小耀那邊怎麼樣了,要是他不上場,我們就找別的東西玩去吧,在半決賽之前都沒什麼好看的了。”武馨芸掂着腳繼續張望,卻還是看不到無爲山莊的座區,也不知孔非銘那傢伙願不願意讓孔非耀出這個風頭。
程洛峰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只當她是牽掛孔非耀,嘴裡不由微微發澀,語調更悶了:“要不……要不我們過去看看吧?”
他這提議卻換來武馨芸一個白眼:“過去幹嘛?我可不耐煩去應付那些人,有那閒情我還不如去逛街呢!聽說浮坪城什麼精奇玩意兒都有,來的時候太急,我都沒來得及看。”
程洛峰聞言,再開口時已不自覺帶了些雀躍:“那我們現在去逛街吧?”
武馨芸奇怪地看他一眼,輕嘆道:“你倒比我還不耐煩……只是,你這趟出來玩,回去後就要當家了,再要抽身出來怕是不易……”她搖搖頭,繼續道:“別人的比試看不看無所謂,但小耀的招式,你看看還是有益的。唔……我們到那邊去!”
程洛峰一臉不情願地跟着武馨芸擠出人羣,來到附近最高大的一棵青桐樹下,眼睜睜看她把別在腰上的短劍撥到身後去,捲起袖子抱緊樹幹,猴子一樣噌噌爬了上去,還不忘回頭喊他:“愣着幹什麼?快上來呀!”
程洛峰目瞪口呆,四周看了看,並無人留意這方情景,再看自己身上尋常無比的穿着,終於明白爲什麼武馨芸要他換衣服了——方便這樣窮折騰啊!心下掙扎一番,他咬咬牙,也是手腳並用爬了上去。
四月的青桐已是枝繁葉茂,待他們爬到高處位置合適的地方時,才發現已經有人佔據了視野很好的一根枝條。
那是個年輕的褐衣劍客,背上綁着一把青布纏裹的長劍,屈着一條腿閒閒坐在碗口粗的樹枝上,側臉望着比武場的方向,似是完全沒有察覺有人來了。
武馨芸上下左右看了一圈,還是覺得這裡最舒適,便笑道:“這位大哥,不介意我們也在這裡坐一坐吧?”
那劍客轉頭看了她一眼,卻什麼也沒說,又把頭扭了回去,好像從來沒被打擾一般,依然靜坐不動。
武馨芸眨眨眼,只當他是默認了,回頭對程洛峰招呼道:“快來這裡,看得清楚一點。”
程洛峰卻是眼見着武馨芸被人無視的,腳還圈在樹幹上,就梗着脖子道:“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坐吧?不比擠在這裡差!”
武馨芸咧着嘴笑:“哎呀,我爬樹爬累了,就想坐這兒!你若不願意擠着……要不你再往上爬點?”
程洛峰狠狠瞪她,卻還是順着她的意思,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武馨芸拍了拍氣鼓鼓的程洛峰,指着場邊笑道:“你看,在這裡連他們臉上什麼神色都能看清呢,多好!你看那是不是他們?好像小耀真要上場了呢!那我們再等等吧。”
程洛峰順着她的手指看去,果然見無爲山莊的座區熱鬧非凡,旁邊穆家、白家的人都湊了過去,被圍在一羣錦衣華服中間的那幾個土布衫可不就是季雲瀚他們?
這般喧鬧,一時間人們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了,剩下場上兩個年輕人不尷不尬地過着招,動作都緩了許多,大概是在猶豫要不要暫停吧。
程洛峰哼道:“還說要低調呢,跑到那種地方去,不是故意招人注意嘛!”
武馨芸瞥見那劍客的眉頭動了一動,便摸着下巴道:“他們怕是在給小耀造勢呢?或者是孔莊主盛情難卻……管他的,反正我們看着就是!還好沒跟着他們去,要不然就沒現在的悠閒了。”
“祖爺爺淡出江湖也有好久了,沒想到那些江湖人還記得他呢?”
“那當然,這年頭,高手總是值得人尊敬的。所以你呀,別把修煉落下,等你也成了高手,就不怕出風頭啦!”
見武馨芸一副哄小孩子的樣子跟他說話,程洛峰漲紅了臉:“我怎麼就不能算高手了?你看場上那些人,都不是我的對手!”
武馨芸笑睨他:“程爺爺說的沒錯,你真是夠狂妄的……吶,你看那個人——”她指向不遠處十七八歲模樣、手裡捧着一個油紙包、腰間掛着佩劍、正快步走過來的少年,“我敢說,就他,也比你強!你信不?”
程洛峰瞪大了眼睛:“怎麼可能!你就別唬人了,隨便找個人都能強過我,那我還要不要混了?!”
武馨芸笑得開心,拍上他肩膀:“不信?好,你坐穩點,看仔細了!”言罷,身子一歪,竟直直掉了下去。
那少年行至樹下,捧着紙包笑擡着臉張嘴欲喊,卻見一物劈頭蓋臉砸下來,定睛一看竟是一個人背朝地往下掉!不經多想,他慌忙把手中紙包往旁邊一扔,腳下一蹬,飛身躍起就要伸手去接。
武馨芸聽聞風聲,對着坐在樹枝上一臉錯愕盯着她看的程洛峰狡黠一笑,腰一擰,便已轉過身來。
身在半空的少年見急墜中的人猛然回身,身形敏捷,顯然也是武者,不由心下大驚。但再退回去已是不能,伸出的雙手當即變接爲擋,下一瞬果然架上了襲來的一拳。
他借力回彈,落地後馬上往側旁一個滾身,恰好躲開了拍下的狂烈掌風。才起身,掌風又已襲到身前,少年只得出招抵擋,混亂間連對方臉都沒看清楚,不由得又驚又怒。
驚的是這人身量比自己小那麼多,恐怕年紀不大,修爲卻已是穩穩壓過他!怒的是這人佯裝墜樹,誘他上當,一言不吭就襲擊他,真是莫名其妙!
驚怒只是一息的功夫,幾招來回後,少年已經漸漸穩住了陣腳。一個連環三掌就逼開了咄咄逼人的對手,他雖然有些意外,卻還是趁着這交手的間隙拔劍出鞘,寒聲道:“閣下究竟何人?!爲何對我出手?!”
這時,少年終於看清了對面小童的面容,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頭,對上他隱約含笑的雙眸,那種熟悉感更是強烈起來。可沒等他深想,那小童拔出腰間的短劍,又欺身攻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