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從這隱世的低谷出到外面的世界,從谷口離開先要通過山谷裡的狼牙殺陣,還要走出谷口外那一大片設了七瘴迷陣的樹林,然後才能相對正常地穿林越嶺繞出山去。武馨芸來的時候如果不是由對地形相當熟悉的季雲瀚帶着,來到這裡花的時間絕對不會只有區區兩天。這條路太複雜了,一般只是用來阻攔那些企圖進山尋找“世外高人”的江湖客,因此低谷裡的人通常會選擇另一條鮮爲人知的路徑——從與谷口相對的大雪山翻出去。
只要能抵住雪山上的嚴寒,並且有足夠的功力快速翻過山頭,之後只需再翻過幾個設了簡單迷陣以迷惑樵夫獵人的山丘,一天內就能到達離低谷最近的人煙聚集之地——坐落在昆彌山脈邊緣地帶的西壩村。
又是一年夏,武馨芸揹着一個土布小包裹,樂顛顛跟在季雲瀚和沈清蓉身後往雪山上爬去。她半年前便勉強達到了四相之境,便一直期待着夏天的到來——終於可以跟着師傅師姐出山逛逛了!
沈清蓉對小師妹只花了三年半就能趕上自己苦練九年的速度表示無言以對,要知道就算她主修醫道,她的內力增長速度也已經是常人的兩倍了,那小師妹這樣的速度該是怎樣逆天的存在啊!不過小師妹本來就天資非凡,又被這座雪山強烈刺激着,小小年紀愣是不知哪來的毅力苦練內力和輕功,進度之快連師傅都不禁咂舌。
只是如此便罷了,偏偏小師妹還能騰出時間精力來學醫,過目不忘的本領已經讓她記牢了各種基礎知識,就差找病人試手了。這不,師傅便滿足她延續了幾個月的請求,同意帶上她一同到西壩鎮去坐診。
武馨芸跟着前面兩人,在崎嶇不平的陡坡上迅速前進着。從一塊石頭跳到更高處的另一塊石頭上,武馨芸想起了動畫片裡的日本忍者,不過他們的身影還沒誇張到變成一片黑線的地步……
是時候出門散散心了。武馨芸覺得自己武功和醫術都已略有小成,但是不親自試一試的話就不能真正瞭解自己的境界。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雖然不是虛的,但她出谷的主要動力,還是因爲低谷的夏天實在太難過了……
這裡本來就地處南方,一到夏天就十分炎熱。低谷地勢低,周圍還有高山遮陽,溫度不會太高。可就是地勢低,周圍被高山密實地圍住,方圓三裡許的小盆地裡還有那麼一眼溫泉咕嚕嚕冒着熱氣,怎一個氣悶溼熱了得。好在他們住的茅草屋建在一個乾燥的小高地上,否則這個地方的夏天根本無法住人。
往年盛夏時節季雲瀚和沈清蓉不會留在谷裡,雖說他們都已經不再會被這種程度的炎熱困擾,但是既然有更舒服的地方可去,何苦還留在這個蒸鍋裡呢?於是三年來季雲瀚和沈清蓉放養似的留下望山興嘆的武馨芸一個人在低谷裡,自己出谷去避暑,直到過了最難熬的兩個月纔回來。
好在谷裡還有一個山上流下的雪水匯聚成的冷水湖,加上武馨芸貼身帶着寒玉笛,總算還能熬過去。她夏天常泡在冷湖裡,利用水流來練習飄絮飛花,也常在夜晚和清晨跑到山上乘風練習,剩下的時間便躲在流泉洞裡苦練內力。如今她總算不用度過第四個低谷之夏了。
有一次沈清蓉臨走前曾笑她鬱悶的樣子:“我在這谷裡熬了九個夏天,你這才第二次,不用太心急。”
再過了一年,武馨芸果然帶着一臉的笑意送走了師父和師姐。把她一個人留在谷裡,看似殘酷,卻是鍛鍊新手的絕好辦法。在外界環境的作用下,那兩個月是武馨芸一年中進步最迅速的時候,通常是那師徒二人避暑回來,就會發現她好像是瞬間就強大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只不過,一旦她的功力達到了四相之境,低谷的環境就對她起不到多大作用了。
一行三人已經靠近雪線,季雲瀚和沈清蓉還好,而武馨芸已經有些微喘氣了。他們停了下來,等武馨芸從包袱裡拿出一件男式短袍先穿好——她離家後便一直只穿男裝。
季雲瀚望了望太陽的方位:“還好,沒什麼大問題的話我們天黑前就能到西壩。芸兒,你第一次翻雪山,萬一有何不適要告訴我,翻過山瞭如果體力不濟也可以先休息一下。”
雖然進步神速,武馨芸也只是剛夠上四相之境沒多久,但更主要的還是無法預知這樣不尋常的速度下會不會產生什麼隱患,季雲瀚和沈清蓉對這次出行都相當謹慎。當然,武馨芸是不知道他們的擔憂的,她只知道自己的進步速度很快,非尋常人能比,僅此而已。
豈止是尋常人,就連傳說中三百年前號稱“一人一江湖”的鬆平老祖,也沒有隻花了三年半時間,就能從與武功這種東西毫無瓜葛的普通人搖身變成達到四相之境的武學高手啊!這樣的速度,在世人所知範圍中的確是前無古人了,說出去估計都沒人信。
根據自古流傳的武者境界劃分方法,武者從低到高大致分七個境界:兩儀、四相、六方、八時、十道、無極、虛無,七個境界之間具體的界限並不明顯,只能根據是否達到標誌而劃分。其實只要能完整地做到標誌,便已經是與更低的一級形成了質的區別——內力對體質的改造已經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
人有了內力,身體便能分內外陰陽,故爲兩儀之境。大部分武者都只能留在兩儀之境的水平,能稍微抵抗一點寒暑之氣的已經算是二流高手了。而四相之境的標誌便是能一年四季闢寒祛暑。達到這個境界的人理論上一年到頭只需要有兩三套換洗衣服就夠了,反正夏天不出汗冬天不怕冷的,江湖上出沒的那些一年到頭衣着都不怎麼有變化的知名人士一般就是達到了四相之境的一流高手。有些天資不錯的青年才俊年紀未到而立之年就躋身一流高手之列,四季白衣飄飄之類的,通常就會成爲江湖上妙齡女子們的愛慕對象,風光無限。
到了六方之境,人便能控制用肌膚呼吸,在水下也能至少閉氣三個時辰。江湖上已經達到六方之境的人幾乎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輩級人物。到了八時之境,人便能極大程度延緩衰老,壽命增加一百多年都不是問題。江湖上達到八時之境的人寥寥無幾,很少現世,大都隱居起來了。
至於十道,江湖上最近一個據說達到十道之境的就是三百年前的鬆平老祖,而無極、虛無兩個境界則完全只是傳說了。
待武馨芸再把包袱背好,一行三人由季雲瀚打頭,以更快的速度往冰雪皚皚的山頂奔去。沈清蓉跟在最後面防止武馨芸出什麼意外,看着前面身姿輕靈的小師妹,她不由得翹起嘴角。小師妹說不定能成爲繼鬆平老祖之後的又一個十道武者,而她能見證一個十道武者的成長,會是多麼幸運的事情。
登上頂峰後,三人稍停了一下。武馨芸回身望向山底的那個小小盆地,望向雪峰兩邊彷彿綿延到天邊的蒼茫山林,胸中頓生豪情,只不過還沒等她開口表達什麼,一陣厲風就把她的豪情吹得七零八落。
季雲瀚見武馨芸輕輕打了一個冷戰,便說道:“我們還是儘快下去吧。”說罷轉身往山下行去了。
武馨芸深吸了一口冰雪中冷冽的空氣,也運足功力跟了上去。果然還是欠了點,不過總有一天她能毫無顧忌站立在峰頂“一覽衆山小”的。
三人下了雪山,在林海上方踏梢前行,樹林很密,幾乎看不到樹下的光景。翻了兩個山頭,季雲瀚才帶着徒弟們落到地上,踏上了一條獵人們開闢的林間小路。當他們看到西壩村那道光禿禿的土壩時,太陽正斜斜掛在山丘上將落未落。一路飛來,武馨芸只喘着氣,卻並沒有要求停下來休息,竟也能撐到現在。
歸家吃晚飯的村民們見到沈清蓉,都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而對新出現的那一老一小兩個人只是友好的好奇,並不多加詢問。
村民們自發給沈清蓉在村子裡建了一個獨立的院子,讓她有個固定的地方休息和接納病人。院子裡設有一間寬大的診堂、一間放置了五張窄木塌的病房、一間儲存着一些常備藥材的藥房,還有一間的小廚房和屬於沈清蓉的臥室。
這一個黃泥牆黑陶瓦的院子是村子裡最大最好的院子。
“我七年前被師傅扔到這裡,治好了身受重傷的村長,那以後我就每年繞出山來這裡待一陣子給村民治病,入了四相之境後便每年翻雪山來四次。後來名氣慢慢大了,外面也會有人來求醫,村民們因此得了些額外收入,便建了這麼個院子。”沈清蓉往西壩村東角的那座院子走去,一邊從容向村民們打着招呼,一邊向武馨芸解釋着。
七年前,沈清蓉還只有十歲,小小年紀就取得了村民們的信任和推崇,真是相當不簡單。
見武馨芸一臉崇拜的樣子,季雲瀚笑道:“以後你師姐來的時候你就跟着吧,偶爾還是能碰上些疑難雜症的,多跟師姐學學。”
三人走到院子前面時,武馨芸錯眼一瞄掛在木架草棚院門邊上的那面木牌,瞬間就彷彿被一道天外飛雷劈了一下——那木牌上紅果果刻着“醫院”兩字。
“師、師、師姐,這個院子誰起的名兒啊?真有意思……”
沈清蓉看了一眼木牌:“哦,這個啊,我自己取的,這就是個用來行醫的院子嘛。怎麼樣,不錯吧?”
武馨芸輕輕吞了一下口水:“嗯,不錯,簡潔明瞭。”從知道那小盆地叫“低谷”、溫泉湖叫“暖湖”、雪水湖叫“冷湖”、山洞叫“流泉洞”,她就已經習慣了這類簡潔明瞭到極致的取名方法,但這“醫院”……
一聲興奮的高呼從半人高的籬笆圍牆裡傳出來,讓武馨芸壓下了心中那陣難以言喻的感傷。
“小沈醫!小沈醫回來啦!”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揮舞着木柴從廚房裡奔出來,顯然是不經意間就看到了院子外的他們。
少年麥色的臉上盡是喜意,跑過來爲他們打開虛掩的院門,興沖沖說着“一路辛苦了”“今晚要加菜”之類的話。這時病房的門也打開了,一個留着絡腮鬍子的漢子走了出來。
“他們已經在這裡等了好半個月了,要不要先去看看那個病人,我先去做飯。”少年名叫林大超,沈清蓉不在的時候就是他幫忙打理醫院。
絡腮鬍子站在病房門口,略略打量了一下新來的三個人,輕輕躬身道:“勞煩沈大夫先來看看我家老爺。”
沈清蓉笑着對林大超交代了幾句,便擡步走向絡腮鬍子,季雲瀚和武馨芸在她身後一步並行跟着。季雲瀚並不想透露自己“師傅”的身份。
說是老爺,其實那個有三個家丁樣男子護在周圍的半躺在靠窗那張鋪了潔淨毯子的木塌上的男子看上去也就二十歲出頭,只在兩鬢有幾根白髮在天色下閃着金光。不過來的都是病人,那些身份不尋常的人隱瞞一下身份什麼的沈清蓉也並不介意。
那男子見沈清蓉來了,由家丁攙着直起身子,對着她輕點了一下頭:“敝人李堯旼,前段日子急病纏身,聽聞沈大夫醫術非凡,特來求醫。因身體不便,禮數不全,還望沈大夫見諒。”
沈清蓉坐到榻前的凳子上,對着天光仔細看了看李堯旼的臉色,又探了一下脈,卻轉頭對武馨芸道:“師弟,你過來看看。”
武馨芸聞言上前,像沈清蓉那樣看了看病人臉色,又伸手搭上病人瘦而蒼白的手腕把脈。良久,沉凝着臉色給沈清蓉遞了個瞭然的眼神,略一點頭便轉身出去了。只一會兒,武馨芸手裡拿着一把小刀和一個瓷碗回來了,又搬來一個小桌子和一盞油燈,這陣勢竟像是要在病人身上動刀子。
沈清蓉對神色如常的李堯旼笑着說:“李老爺不必擔心,只是中了點小毒。我先給你放點血,待會吃了晚飯再施一套針,剩下的明天再說不遲。”
是夜,明月高懸。臥房裡沈清蓉和武馨芸擠在一張牀上已經睡熟,季雲瀚盤腿坐在窗邊的小桌上,在如水的月光中輕輕睜開了眼睛。
他側眼看着地上幾乎看不出移動的光影,神色明暗交接,看不真切。
“瀚兒,你這便下山去吧,從此任你遊戲江湖。”山崖突出的一塊岩石上,一個髮鬚皆白、雲衣飄飄的老者揹着雙手遠眺天邊,聲音飄渺。
老者身後是一個青衣少年,面容英俊,只是眉宇輕輕皺着。他垂目攬袍撲通跪地:“師傅……”
老者轉過身來,看向少年的目光溫和慈祥:“去吧。別忘了做你該做的事。”
少年擡起頭,目光堅定:“徒兒定不負恩師教誨。”俯身以額觸地三下,毅然起身,轉身離去。
直到那青色的身影消失不見,老者重新把目光投向天邊,一聲若有若無的輕嘆消散在崖頂凜冽的風中:“但願……”
一縷薄雲飄過來朦朧了月光,季雲瀚輕輕閉眼,心中輕喃:“師傅……徒兒找到了……彌世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