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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會兒,三人都已用完了午餐,但似乎鑑於剛剛的話題跟疾病相關,難免令人不悅,影響了胃口,三人的盒飯都沒有吃完,只有小周的只剩了些米飯和零星幾片苦瓜,蘇左和歐陽書卻都吃得甚少。

蘇左決定轉換一下話題,於是又問道:“其實今天來還想冒昧地請問您,您平時如此繁忙,聽說學術領域的不少後輩想請您出山指導實驗都難如登天,可這次您爲什麼要主動加入到目前由蕭程博士主持的‘茲扎’病毒改寫團隊呢?”她刻意在提到“蕭程”時加重了語氣,就是想看那一瞬間歐陽書的反應。

果然,歐陽書乍一聽到“蕭程”的名字時,眼神明顯閃爍了一下,不過他立刻對蘇左的問題本身產生了不滿的情緒,略微嗔怒道:“蘇警官,我想你還是對我存在誤解,你以爲我熱衷於拋頭露臉,喜歡跟各路媒體周旋,就不會對學術研究心懷信仰嗎?”

蘇左被反問得一愣,歐陽書在提及學術信仰時表情格外嚴肅,竟散發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威嚴感。

“我從事的是遺傳學方面的研究,‘茲扎’正是一種具備遺傳性質的疾病,而且是當今世界對人類威脅最大的病毒,攻克‘茲扎’,應該是每一名遺傳病學研究者的責任和義務,從這個角度來講,反而是基因學插手了我們遺傳學的工作!”歐陽書侃侃而談,話語間自有道理,並且很難得地露出一股學者特有的執拗勁頭,“不過我從來都贊成和支持兩個學科之間的合作,特別是基因學這些年掌握了‘基因剪刀’後,兩個學科間更是可以大有作爲。現在出現了‘茲扎’這樣的病例,對於兩個學科的研究者來說都是一次難能可貴的研究機會,我可不像那些老學究們,明明對研究工作心馳神往,卻偏偏端着架子,等着年輕人來三顧茅廬。年輕人們的時間應該多多用來在研究中產生新的靈感,而不是無聊的尊師重道上。所以不用蕭程來特意請我,不管出於任何原因我都會加入到病毒改寫團隊,這是我作爲一名學者一生都在等待的項目,也是一個研究者對科學應有的態度。”說到最後,歐陽書已完全沒有了怒氣,而是語氣充滿誠摯。

蘇左用一種嶄新的眼光看着歐陽書,此時她心裡不由地認爲小曼剛剛對歐陽書的描述和崇拜應該都是完全出自真心的。這的確是一個精神世界與外在表現有落差的人,也或許只是常人的評判標準本身就世俗偏頗。

“我可以直接請問您是否支持人體基因改寫嗎?”談話到了這個程度,蘇左乾脆拋出了這個尖銳的問題。

沒想到歐陽書根本沒想避而不談,反而大聲說:“基因改寫的存在不就是爲了治病救人嘛,不然花那麼多時間和精力研究它有什麼用呢?只是老戴那個傢伙年紀大了,對難以預料和控制的事,失去了直面的勇氣......”說着他輕嘆了一口氣,似乎陷入了某種遐思。

對方主動提及“戴林鐘”,而且已經多次稱呼其爲“老戴”,令蘇左有些意外地問:“您和戴林鐘教授的來往密切嗎?”

“當然。”歐陽書不假思索地回答。

“但我聽聞,在戴老生前,您和他的關係,似乎......比較微妙。”蘇左小心翼翼地選擇着措辭,希望能夠引得對方多說一點。

歐陽書則輕蔑地擡了下嘴角,不以爲然地說:“那純屬外界朝着人們願意相信的方向而猜測出的謠言。要說我和老戴,唯一的矛盾恐怕就是這個......”

說話間,歐陽書做了一個完全出人意料的舉動,竟然一伸手,將自己的滿腦袋頭髮一把揪了下來。原來那是一個假髮套。

“噗......”小周忍不住在一旁笑出了聲。

蘇左心下也是訝異不已,只是實在不好意思當面表露出來。

只見歐陽書一隻手捧着茂密的假髮套,一隻手輕輕在形成鮮明對比的腦門上捋着爲數不多的幾根自己的真發,似乎很滿意剛剛的舉動所帶來的效果,眼底含着深不可測的笑意,言語間卻流露出一種對故人的懷念:“我這個禿頂的基因從二十幾歲就開始困擾我了,所以我經常跟老戴說‘你們的基因改寫要是在人體上應用了,說不定哪天我這個病就能被徹底治癒了!’,結果老戴每次都狠狠瞪我一眼,毫不客氣地回‘就是因爲有我這樣想法的人太多了,他才更不能同意讓基因改寫用在人身上。’”

歐陽書繪聲繪色地講完,則繼續用玩味的眼神看着手裡的假髮,眼角餘光卻並沒有放過蘇左。

蘇左感到對方銳利的目光向自己射來,目光中夾雜着好奇、懷疑、欣賞、擔憂,甚至還有一絲信任。

“那您對戴林鐘教授的遇害是怎麼看的?”

蘇左沒時間細想,隨即問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但她隱隱產生出一種後知後覺,粗粗回想,似乎整場談話自始至終一直在被歐陽書牽引着思路。

歐陽書慢慢將假髮再套回到頭上,這個舉動本身理應十分滑稽,可不知爲何,蘇左竟從他的表情裡看到了一絲悲傷:“老戴這個人,是典型的學者,得罪了人自己渾然不知,脾氣還硬,他沒有勇氣面對的事,對於有的人來說,卻也許正是千載難逢的機遇。”歐陽書說到這裡故意停頓了一下,饒有深意地望着蘇左,像個長輩般教導道,“蘇警官,你還年輕,或許感受還沒有那麼真切,這世間攘攘,皆爲利往,我們搞科研的人,做到了一定程度,就算自身想超脫事外,也不免被周圍的各種人和事拉入利益的旋渦中,所以如果像老戴那般不懂得迴旋,就等於把自己置於一個危險的境地......”說到此,歐陽書無聲地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聽起來您和戴教授的私交不僅不差,還相當熟悉,那您對他的日常生活還了解些什麼嗎?”蘇左慢慢將話題引到生活上,希望得到一些信息。

歐陽書的確十分認真地回想起來,眼珠不停在左右轉動,過了片刻,他總結說:“老戴工作上雖然認識的人很多,但實際生活中卻既刻板又簡單,我不認爲他私下會跟很多人有來往,頂多就是他的學生們偶爾會去他家坐一坐,能算得上朋友的恐怕幾乎沒有,不然他也不會託我幫他物色保姆,我也沒時間去外面幫他找,就把田阿姨介紹到他家去做小時工......”

“戴林鐘家的小時工?”還沒等歐陽書說完,連小周都聽出了這番話裡不同尋常的意味,不禁驚愕地打斷道,“您說的......難道就是剛纔我們看到的那個田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