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榴蓮甜品店最近推出了新產品:貓山王大福。用香甜軟滑的糯米包裹住口味最爲濃郁的貓山王榴蓮肉,再配以如白雪般純潔清透的煉奶刨冰和精緻的西瓜球,一份的價格只要人民幣38元。蕭程頓時覺得國內簡直如同天堂。

蘇左在甜品店外偷偷駐足了片刻。這個時間,店裡客人並不多,只零星坐着兩三對情侶模樣的年輕人,連獨自或三兩結伴的女性顧客都沒有,更不用說像蕭程這樣形單影隻的男士,他的出現本身就顯得滑稽。蘇左看見蕭程先是目不斜視地盯着店員在櫃檯後忙碌,然後又迫不及待地接過了裝有貓山王大福的托盤,幾乎一秒鐘也沒有停頓,便大步走到靠窗的一個角落,津津有味地品嚐起來,吃得高興時,還偶爾會閉上眼睛品味一會兒,那勁頭就好像店內其它客人都不存在,誰也影響不了他和他的甜品親密接觸。

看見蕭程開始滿足地用餐巾紙擦嘴,蘇左也點了一份貓山王大福,故意拿着,大搖大擺地在蕭程對面坐下來。蕭程看見她先是一愣,隨即看到她托盤裡的甜品,再看看自己眼前已空空如也的甜品盤,毫不猶豫地說了句:“稍等一下。”

等他回來時,托盤裡並排又放着兩份貓山王大福。

“怎麼你又點了兩份?”蘇左瞪大眼睛問。

“一份給你呀,這樣我們每人吃兩份。”

蘇左愕然地嚥了下口水,指指自己的托盤說:“我有這一份就夠了。”

沒想到蕭程爽快地笑了:“那我吃三份好了。”說完竟真的又開始吃起來。

蘇左一份還沒吃完,蕭程面前的兩碗大福又已經見底兒了。

蘇左輕咳了一聲,坐直身子,耐心地等待蕭程徹底吃完了全部甜品,見他小心翼翼地擦乾淨嘴角,重又換上那副冷靜睿智的神態。

“你沒事吧?”蕭程指了指蘇左的左臂。雖然沒有露出來,但他知道那裡肯定有血液檢查留下的痕跡。

蘇左不以爲然地搖搖頭:“警隊的人都沒有被感染。”

“你爲什麼覺得整個平房區的人都有被感染的風險?”過了片刻,見蕭程始終沉默,蘇左率先問道。

蕭程簡單回答道:“我看了現場的照片,郭旻頭上有傷,蔣小夕也有出血,現在的氣候還不足以凍死所有小型昆蟲,那片平房區衛生條件又差,他們被囚禁的平房後面就是垃圾場,哪怕只是一隻蒼蠅,或是一隻螞蟻,都可能成爲致命的病毒載體。”

蘇左此前對病毒的傳播並不是很有概念,但蕭程幾句話,讓她真切感到了事態的嚴峻,重重吐出一口氣:“問題是,現在還是不能確定到底有多少人被感染了。”

“有一個辦法,自首。”蕭程輕描淡寫地說。

“自首?”作爲警察,蘇左對這個詞十分敏感,不明白對方爲什麼會提出這個詞。

“可能這麼說不合適,我的意思是讓那些覺得自己被感染了的人主動到醫療部門檢查。”

蘇左思忖了幾秒,搖搖頭:“你這個方法行不通,據我對民衆的瞭解,會有很多根本沒感染,卻過分擔憂的人跑來自首的。‘茲扎’造成的恐慌已經形成了。”

蕭程抿着嘴,似乎在努力思考蘇左的話。

“你今天上午都幹了什麼?”冷不丁地,蘇左問。

蕭程幾乎沒有遲疑:“在省委開會。”

“開會前呢?”蘇左並沒有放鬆,“據我所知,你們的會是上午9點纔開始的,而9點之前,有人從醫院抱走了患兒,兩次爲患兒拍下視頻發給劫匪,並且患兒的屍體是在當天中午1點以後才被放在平房門口的,那個時候,你們的會剛好已經開完了。”

蕭程顯然沒想到蘇左會說這些,臉上露出毫無掩飾的不解:“蘇隊長,你怎麼總是喜歡追問我的不在場證明?”

“因爲你的不在場證明總是疑點重重!”蘇左不甘示弱地說道。

蕭程皺着眉盯着蘇左看了幾秒,無奈道:“好吧。我因爲倒時差的關係,夜裡沒怎麼睡好,直到今天凌晨才進入深度睡眠,所以早上起得非常晚。我記得我睜開眼看到表時已經快8點了,於是我趕緊起牀洗漱,通常用時15分鐘,然後我在房間裡爲自己沏了一杯速溶咖啡,一邊喝咖啡一邊查閱電子郵件,這個過程大約花去了20到25分鐘,直到8點40分,我師兄邵毅平的車開到酒店樓下接我,我才從房間裡出來,我的電子郵箱裡有我的登錄記錄,並且我還回復了一兩封郵件,上面也都標示出了明確的回覆時間。”

蘇左咬着嘴脣,不依不饒地說:“但早上8點以前,還是沒人能夠證明你是不是真的在房間裡睡覺!”

蕭程有些生氣地攤開雙手:“酒店的走廊和大堂都應該有監控,你可以隨便去調查求證,看我在你說的那段時間裡,到底出沒出過酒店?!”

“你的師兄邵毅平8點40開車來接你,之後你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別人的視線是嗎?”

“去洗手間算不算?”蕭程似乎真的生氣了,說話的語氣好像在擡槓。

“那麼中午散會之後呢?”蘇左打定主意不去理會蕭程的情緒,而是繼續追問。

蕭程抱着雙臂,已經恢復了冷靜,似乎敗給了蘇左,明白不說清楚對方是絕不會罷休的:“師兄安排我在衛生部的餐廳用了午餐,然後他有事去忙,我在會議室和留下的幾位專家及衛生部官員共同等待你們那邊進一步的消息,期間我們還簡單討論了‘茲扎’病毒改寫實驗初步的方向和研究組成員。直到傍晚,你們那邊行動結束,傳來了現場圖片,我還幫忙進行了分析,並提出隔離建議,很多人都可以爲我作證。”

聽到蕭程這麼說,蘇左暗暗鬆了口氣。指使者應該不會是蕭程,他完全不像在說謊,而且他說的所有時間都對的上。

爲了掩飾緊張,蘇左好似不經意地轉移話題道:“你說你們討論了‘茲扎’病毒改寫實驗,那麼研究方向是什麼呢?”

可是蕭程卻還沒從被審問似的談話中解脫出來,以爲蘇左這樣問,依然是在爲他的不在場證明尋求佐證,沒好氣兒地說:“我好像沒有義務告訴你我的研究內容,通常慣例下,這都是要保密的。”過了一會兒,他好像自己又消了氣,竟然主動說,“但是這次的情況有點兒特殊,我反而希望將這部分內容儘可能地公開,最好能讓每一位民衆都知道。”

說到這兒,他稍微停頓了一下。蘇左屏住呼吸,直覺這會是個重大的內容。

“就是,我打算研製‘茲扎’疫苗,這種疫苗跟以往普通傳染病的疫苗有所不同,一旦注入到體內後,將改寫被注入者的遺傳基因。”

見蘇左一時間沒什麼反應,蕭程有點兒悻悻地解釋道:“本來回國之初,我以爲‘茲扎’會被控制在少數幾名患者體內,那麼我只要嘗試在這幾名患者身上進行基因改寫實驗,可能‘茲扎’對我國的威脅就能暫時被消除。但現在看來是我太樂觀了。目前這種情況,只有研製出‘茲扎’疫苗,徹底幫助人類擺脫這種病毒的威脅這一條路可以走了。”蕭程的言下之意彷彿在說“我肩上的擔子和壓力一下子變重了太多,所以你懷疑是我把病毒擴散的,真正是無稽之談。”

“可是......這不容易吧......”蘇左這會兒才明白過來,結結巴巴地感嘆道。

“我一向做的都是不容易的事情。”蕭程聳聳肩,無所謂地說道,“而且搞科研,有時候還要靠一點運氣,我這人還有一個優點,就是運氣一直不錯。”

蘇左真不知該如何迴應蕭程這種爆棚的自信,心中覺得好笑,不過她隨即就想到另一個現實問題:“疫苗從被研製出來到投入使用是不是通常都要經過很久的審批和臨牀測試過程?照現在的擴散情形,我們還等得了那麼久嗎?”

蕭程卻胸有成竹地回答:“因爲情況緊急,如果真能研製出‘茲扎’疫苗,省委那裡早已下了承諾將予以特批,恐怕不會經過太嚴格和漫長的臨牀試驗階段。相信這是所有人都願意看到的。”

蘇左會意地點點頭,接着一本正經地問:“‘茲扎’患兒在死亡前被人抽取了幹細胞和腦溶液,你覺得這會是什麼人乾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沒想到蕭程聽了這個問題,卻突然沉思起來。片刻後,他不答反問:“這似乎應該是你們警方去調查的事情吧?”

蘇左撇撇嘴,不置可否。

“對了,我感覺得出來,你對那個叫郭旻的‘茲扎’感染者很關照,而且從一開始就堅持他們夫妻製造傳染事件是受人脅迫的,這裡面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難得地,蕭程似乎很虛心地向蘇左請教起來。

“嗯,我對這個郭旻還是挺敬佩的。”蘇左想了想,由衷地說,“你沒注意到嗎?被他咬傷的受害人,要麼是年紀很大的爺爺奶奶,要麼是中年以上的男性,只有一位帶着孩子的媽媽受了輕傷,孩子卻沒遭到襲擊。按理說,如果真的是存心要變態地把病毒傳播給其他人,小孩子或者年輕漂亮的女性,是不是更容易被選做爲襲擊對象呢?況且他還是用咬人這樣粗暴但是有肢體接觸的方式。你是男的,應該知道,如果讓你去咬其它中年男人的臉,你肯定下不去口吧......”

蕭程邊聽邊輕輕點頭,望着蘇左的眼神中不禁多了幾分讚許。

蘇左接着說道,“而且我在跟咖啡廳的女店員瞭解情況時聽說,郭旻是在咖啡廳裡生意最忙的時間進入店內的,但心不在焉地點了餐後,就一直坐在座位上發呆,直到幾十分鐘後,咖啡廳裡剩下的客人不多了時才突然開始行兇。我想,他是在利用那段時間進行觀察,在等待他覺得店裡剩下的都是適合他來襲擊的客人的時機,據他推測這些客人都應該不會再想要生孩子,即便是感染上了‘茲扎’,對接下來的人生也不會產生多麼大的影響。”

“你真的很適合做刑警,說不定,你的體內有‘警察基因’。”蕭程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這麼說,這個郭旻也真值得同情。”

“不過他還是算差了一步,”蘇左有些傷感地說,“那個咖啡廳的女店員無意中撿到了郭旻丟下的口罩,女店員當時手上碰巧有傷,我從醫院方面瞭解到,她不幸被傳染了。相較而言,蔣小夕的‘母乳針頭’倒是沒爲受害人考慮太多,不過那個便利店的經理卻很幸運地逃過了一劫,真是諷刺。”

蕭程也低頭思考了一會兒,隨後幽幽地說:“每個人都不應該被傳染。西方人相信,疾病同人類一樣,是上帝的‘禮物’,這彷彿更適用於遺傳類疾病,可是傳染性病毒這樣的‘禮物’,卻總是讓人類防不勝防。”

“不是所有的傳染病都可以靠疫苗來預防嗎?”

蕭程明顯覺得蘇左這種說法十分幼稚,但他也知道,或許絕大部分普通民衆都抱持有同樣的想法。於是他耐心地解釋說:“通過疫苗來防治傳染病,僅限於我們已知的部分病毒,可是還有太多太多病毒依然是當今醫學界未知的,或是僅存在於動物身上,還沒有感染給人類的,而且即便是那些我們已知並已經研究出疫苗的病毒,病毒本身也隨時可能發生變異。有些病毒人類並沒有研製出疫苗,但就控制住了,如SARS。可是像我們這次的‘禮物’——‘茲扎’,就在考驗着人類承受的極限,因爲想治癒‘茲扎’得從基因上入手,以現在的醫療條件,不可能讓每一位‘茲扎’患者都接受基因治療,所以研發出疫苗,纔是最終控制‘茲扎’的根本辦法。可基因編輯技術依然處於起步階段,研製疫苗究竟能不能成功,以及未來的路還有多長要走,都幾乎是無從預知的。”

蕭程依然環抱着雙臂,這些對於他來說已經習以爲常,所以他可能不知道,自己這番話在別人聽來有多麼沉重。

蘇左盡力調整着心底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她很討厭這種無力感,因爲蕭程口中說的,是一個即便勇敢如她,也力所不能及的世界。她不禁望向蕭程,對方似乎正在平靜地思索着什麼,看不出緊張和急躁,脣角的線條忽而抿起繃直、忽而放鬆下滑,眼神亮亮的,那麼純粹乾淨,卻又好似深不見底,給人感覺他的腦海中隨時都可能產生出與衆不同的想法,既不爲了譁衆取寵,又不會流於平庸,在他自己看來只是稀鬆平常的,可已足夠令旁人驚訝。

蘇左油然生出一種對蕭程的依賴感。

這世界上,人們從事的事業千差萬別,在碌碌奔波、追名逐利的日子裡,人們相信卡耐基、相信哲學、相信善惡因果、相信天道酬勤,可人們似乎很少去相信科學。但當人們發現一切思想上的軟信條都拯救不了人類作爲人繼續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前提時,科學卻是唯一能夠去依賴的東西。而這種東西,存在和掌握於蕭程這樣的人的腦中和手裡,即使他們看起來甚至平凡得有些古怪。

“只能靠你了!”蘇左心裡這樣想,便衝口說了出來。

而蕭程則輕輕搖了搖頭:“不,我一個人遠遠不夠,我需要一個團隊。”

“團隊?”蘇左感到困惑。

“當然。”蕭程卻像在說一件天經地義的事,“團隊裡會有十個左右的‘基因剪刀’手,都是來自全國各大高校的博士生,這些年輕人都正在學習或已經基本掌握了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基因編輯能力,相信他們都喜愛更有挑戰性的課題。另外你認識的,有我師兄邵毅平,他不能完全不顧省委那邊的工作,但會來幫我做團隊的總協調。在人事的問題上,他比我更有能力。還有**璐醫生,我也邀請了她作爲我團隊的特別顧問。因爲郭旻和蔣小夕都將成爲我們重要的實驗對象,需要楊醫生提供醫療協助。另外......”

他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神秘地笑了笑,“還有一個重要的人物。能請動他可不容易,以前連我導師戴林鐘教授的面子他都不給,可這次,他卻主動聯絡到我,要求進入團隊......”

很奇怪地,聽到蕭程講起這個素未謀面的重要人物,蘇左竟本能地憂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