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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磊的病號服不是很合體。他屬於高大偏瘦的身型,所以寬大鬆垮的病號服穿在他身上有些咣噹,褲腳也只能拉伸到腳踝以上的部位,感覺像是吊在他腿上一樣。因爲已經入冬,張磊的奶奶爲他送來了幾雙保暖的毛襪子,此時他兩隻腳上的襪子顏色不同,顯然是幾雙襪子穿混了,並且一支襪子褪到腳跟,另一支卻提得老高,邊緣甚至鑽進了褲管裡。

總之,除了臉上還算比較乾淨整潔以外,在精神病院這樣的特定環境下看見此人,任誰都不會懷疑他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精神病患者。

精神病院的作息十分規律,每日午休起牀後,可以自主行動的病人們會被安排到娛樂室進行自由活動。通常病人們都很期待這段時光,因爲可以與其他病人下下棋、聊聊天,就算經常詞不達意、驢脣不對馬嘴,也比獨自在病房裡關着更有樂趣。張磊卻並不太喜歡,每天從病房到休息室都是磨磨蹭蹭的,總要拖到最後一個。

他時刻警惕地提醒自己:少與一個人交流,就少一分被看穿的風險。

這一天午休後,他像平時那樣悄悄聽着走廊裡的動靜,確認其他病人都已經走出病房,往娛樂室去了後,他才輕輕拉開房門,假裝機械地從房間內探出身。

護士今天沒有特意來叫他,偶爾會這樣。他也落得輕鬆,於是呼了口氣,定下心神,將眼神放空,緩慢地邁出腳步。

“什麼東西?”可剛一走出房門,他就頓覺腳下踩到了什麼,軟軟的。

張磊先是心中一緊。隨後他迅速意識到,對於突發狀況,不能反應得太過敏捷,要儘量保持木訥。一個治療期間的精神病患者,是不會過度關注外界事物的。

張磊故意沒有將腳移開,而是努力感受着腳底的觸感,從而判斷着自己踩到的究竟是什麼,好做下一步打算。一兩秒鐘後,他認爲自己腳下踩的應該是一塊兒比較硬的布類,呈細長型,寬度大約5釐米,很像是揹包肩帶一類的東西。

可是當他刻意緩慢地低下頭,望向地面,他再也無法鎮定了......

只見地上躺着一個藍色旅行包!一個空空如也,卻格外眼熟的藍色旅行包。

張磊下意識地挪開了踩在旅行包揹帶上的腳,動作快到連他自己都驚訝自己居然還能夠如此矯健。

這個包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張磊大惑不解,心臟“砰砰砰”地一個勁兒狂跳。他抑制不住心裡的惶恐,稍稍向四下看了看,確定並沒有人後,迅速蹲下身,他首先將鼻子湊到敞開的包口內聞了聞,一股錢味兒。沒錯兒,應該就是那個包。於是他緩了緩神,伸出手謹慎地向旅行包底部的一個角落裡摸去。

沒有了!不見了!

張磊的額角瞬間冒起一層冷汗。

“你是在找這個東西吧?”

突然,一個鏗鏘有力的女聲響起,從走廊拐角的隱蔽處走出兩個人。說話的女人手裡舉着一張紙,正緊緊盯住張磊的眼睛。

張磊看清了那張紙,隨即又在出現的兩人身上打量了片刻,反而鎮定下來,毫不避諱地與女人對視着問道:“你們是警察?”

其中一個男人壓低聲音說:“這是我們蘇隊長,我是探員小周。我們是負責調查戴林鐘教授死亡一案的刑警。”

“包是你們放在這裡的吧?爲了試探我是不是真的瘋了?”

“沒錯。”蘇左點點頭,“你看到這個包後的反應和我們預料的一樣,你的動作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這張紙正是你放置在包底的,而且你聞包的舉動表明你的邏輯思維始終清晰,你果然一直在裝瘋。”

張磊卻淡然地揚了揚嘴角:“呵呵,你們來得比我想象得要快啊。可是這張記錄上面的人你們不可能這麼快就已經抓了吧?”

蘇左認真地點點頭:“是的,我們還需要更多證據,而且事情恐怕比你想象中的還要複雜。”

張磊有些失望地垂下肩膀:“那也就是說,我還得繼續瘋下去嘍。”

“不過現在有了你這份東西,我們已經離事實真相又近了一步。”蘇左像是安慰他說,“我現在只有一個問題,就是這份入門登記表是真的嗎?”

“當然。”張磊十分篤定地迴應道,“不管他們後來給你們看到的入門登記是怎樣的,但我可以百分百肯定地告訴你,這上面寫的纔是戴教授死亡那天的真實情況。而且你手裡拿的這一張,就是原件。”

“也就是說當天下午第一個去到戴林鐘家的人,不只有邵毅平一個,而是邵毅平陪同省委董明申副省長共同拜訪了戴林鐘教授是嗎?”蘇左再次確認道,她也是直到昨天看到了這份表格後才知道,原來當天去向戴林鐘索要那件重要的東西,董明申也有份,由此更能看出,這件東西對他們來說當真意義非凡,而且也不難想通,爲什麼他們一定要抹滅當天的入門記錄,看來不只要保護邵毅平,還要保護董明申。說不定銷燬入門記錄、收買張磊,甚至打傷戴林鐘,之後又派人來強行要求戴林鐘交出東西的人也正是董明申。

“是的。”張磊簡短地承認道。

“難怪你會跟你奶奶說這事兒牽扯到‘當官的’,你們惹不起。”小周也似有所悟,但轉頭問道,“可這份東西爲什麼還會在你手上?他們沒有要求你交出來嗎?”

“我告訴他們我已經銷燬了。”張磊舔了舔嘴脣,“所以我才必須要裝瘋。不然遲早會被他們滅口。”

“可是這份原件爲什麼只有半張?”蘇左舉着那張紙,從昨天她就發現了,這份原始的紙質登記表依然不完整,只到當天下午第二波人離開,晚上6點以後的記錄欄則被人撕下了。

張磊無辜地聳了聳肩:“這前辦張紙上的記錄纔是他們想要的,後面的留着也沒有用啊,而且我要把它疊起來藏在包裡,當然是越小越好了。”

蘇左想想他說得在理,於是接着問:“那究竟是誰出面收買的你?”

“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張磊沒有遲疑地回答,“之前從來沒見過。她氣質十分優雅,像個藝術家。”

“難不成是藍美倩?!”聽到這個意外的情況,小周驚愕地與蘇左對視了一眼。

蘇左也略感驚訝,但很快便覺得其實這也合理。藍美倩畢竟是鄭詩聰的遺孀,又是知道他們所有秘密的危險人物。他們不能殺她,但同時又想要控制她,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也捲入到事件之中,不能全身而退。

“看來我們當初懷疑邵毅平,還是想法太簡單了。”蘇左不禁喃喃道,“女人也的確容易取得別人的信任,特別是藍美倩那樣的女人。”

張磊聽到兩人似乎已能肯定收買自己的人的身份,覺得說得詳細些會更有幫助,於是主動講述說:“那天晚上邵秘書最後一次進入小區後沒多久,這個女人就找上我,要我立刻僞造一份假的入門記錄,她說知道綠林苑小區同時有紙質記錄和電子記錄,讓我只要將電子記錄篡改了就行,而紙質記錄如果之後有人問起,就說找不到了。當時我並不知道戴教授已經死了,以爲他們只是不希望別人知道他們與戴教授的關係。而且這個女人看上去也不像是壞人,邵秘書一直也給人正派的印象。我當時以爲這不過是有錢有地位的人之間的小糾葛,我只是做舉手之勞的事,就能賺一大筆錢,所以就答應了。”張磊說到這裡流露出急切的神情,不像在說謊,“可是後來我才知道,戴教授居然死了!我當時很害怕,想把錢還回去。那女人卻說太晚了,大家已經變成同一條繩上的螞蚱,還要我儘快把原始的登記表交出來。可我當時留了個心眼兒,就騙她那張記錄我已經銷燬了。她後來也沒有再多追究,只是勸我小心點兒,最好自求多福。再後來幾天,我心裡越想越怕,而且害得奶奶也整天提心吊膽,於是我決定暫時裝瘋,並且叮囑奶奶,如果警方查到了我這裡,就讓她把那個旅行包交給你們,希望你們早一天發現旅行包裡的秘密。”

聽完這番敘述,蘇左點了點頭,跟她的預想差不多,只是有一點,她馬上問道:“你說那個收買你的女人是那天晚上才找上你的?”

張磊回答:“對啊,就在警方要求綠林苑出具出入證明前。我記得我剛改動了電子記錄沒多久,小區就出事了。”

小周由此分析着說:“蘇隊,這麼看起來,他們做事如此沒有計劃,果然不像是早就知道那天戴林鐘會死。”

“的確,他們只有在情急之下才會找藍美倩來收買證人,而且時間也是在邵毅平發現了戴林鐘死亡之後,既然出此下策,就說明他們也沒料到戴林鐘那天竟然死了,他們也因爲戴林鐘的死亡陷入了慌亂。”蘇左這樣說着,嘴角卻漸漸掛起一絲淺笑,“他們越慌亂,或許越能夠告訴我們,那件至關重要的東西,還沒有落到他們手上。”

“兩位警官,”張磊這時似乎也很疑惑地說,“其實我也一直在思考,你們說的‘他們’,應該是指邵秘書和董省長以及收買我的那幫人,可是我記得,那天在晚上邵秘書再次進門前,還有一個人去拜訪了戴教授,叫什麼來着......”張磊撓着頭,竭力回憶。

“蕭程。”小周懶懶地提醒他。

“對!”張磊好像突然想起來了,眼睛一亮說道,“現在聽你們這樣一說,似乎不是邵秘書他們殺了戴教授,那會不會是這個蕭程呢?我記得蕭程登記的進門時間是7點20分,那時候戴教授不是可能還沒死嗎?不過邵秘書他們事後對我進行收買,可見也與戴教授的死脫不了干係......”

張磊兀自說着,完美沒注意到女刑警隊長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等等!”蘇左身體一怔,向張磊逼近了幾步,厲聲質問道,“你確定當天蕭程是在7點20分進的大門?而不是7點半以後?”

張磊不明白蘇左爲什麼會一下子反應這麼大,頓時有些心虛,可他仔細回憶了片刻,又非常肯定地說:“是啊......就是7點20分,事實上可能還要稍早一些呢,因爲我們習慣寫整數時間。”

“蘇隊,我們一直以爲蕭程缺失了20分鐘的不在此證明,原來他其實只是缺失了10分鐘,可是......可是......”小周對於這一突發的狀況,也着急地結巴起來。

“可是這10分鐘,他卻是實實在在跟戴林鐘在一起。”蘇左冷靜地接過他的話,隨即閉上雙眼,微微顫抖着聲音說,“而且還有可能是活着的戴林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