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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省省委大樓一號會議廳內,這已經是三天來的第二次緊急會議,比起前一次發現“茲扎”之初的深夜會談,這次會議顯得更有準備,與會者的來頭和覆蓋面也更大更廣。

邵毅平再次匆匆確認了一遍出席者名單,心中暗酌:這是必然的,關於立法的討論總是需要經過多輪斟酌,雖然今日即將探討的話題已經不是第一次被提出來,但如今局面出現了始料不及的變化,結果將向哪一方的天平傾斜,其實已經昭然若揭。

對他來說,會議上討論的內容並沒有那麼重要,他關注和在意的只是“那個人”。上一次是戴林鐘,這一次,是蕭程。

董明申是這次會議的主持者,今日到場的,他官職僅排第二,還有中原省現任省長出席。同時,來自中原省司法、宣傳方面的相關負責人也均有列席,他們中不乏與董明申官職相當者,且基本都在各自負責的部門中掌有實權。

“相信大家都聽聞了,我省發現了‘茲扎’病毒。”董明申開門見山,直入主題,語氣透着難得的幹練和威嚴,“三天前,也是在這裡,省委討論並確立了遏制‘茲扎’的緊急方案,並請回了旅美著名華裔基因工程學專家蕭程博士來主持攻克‘茲扎’病毒改寫計劃。蕭博士年輕有爲,在基因改寫方面具備世界一流的水平,這項艱鉅的任務交給他,我們可謂信心十足!不過,目前學術界對於基因改寫這項技術究竟該不該應用在人體上,還存在比較激烈的爭議,我國在道德和法律這兩方面,也還沒有跨過這個門檻,但‘茲扎’病毒卻不會等着我們慢慢說服所有人,所以,我們今天要討論的重點,就是如何來推動基因改寫人體應用的合法化?”

董明申說完這番話環顧了一下衆人,他自知這番話說得很巧妙,傾向性已經十分明顯,在最後,他特意給出的問句是“如何來推動”而不是“該不該來推動”,聰明人都能聽出董省長的言下之意就是:中原省作爲全國最爲重要的大省,願意牽頭來藉着“茲扎”病毒改寫計劃,推動國內成立法律來明確認同基因改寫在人體上的應用。

“我同意董明申副省長的建議,”開口的現任省長,“立法準備階段,我們可以請求中央協調衛生部所有相關專家,來初步給出基因改寫的定義、應用手段、適用範圍以及人體應用可能帶來的效果等內容,一定要儘可能的全面和完善,再請求立法部門根據這些專業內容來初步擬定法律條文。”這位省長比董明申年長一些,看起來已接近退休年齡,雖然坐在座位上,可卻能明顯讓人感到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講話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些程序化的東西。

在場的衆人一時間都保持着沉默。從其中幾名曾不止一次參加了相關議題討論的官員臉上不難看出“果不其然”、“還是到了這一天”的想法。雖然沒有人提及戴林鐘的死亡,但現場的一切都彷彿在宣告着:最有影響力的反對者已經不在了,難道還有人要投反對票嗎?!

“呃......請稍等一下。”這時,突然從會議桌中後方的位置響起一個明亮的聲音。

邵毅平登時有了反應,向對方投去肯定和鼓勵的眼神後,他向着大家介紹說:“這位,就是我們請回來的蕭程博士。”

聽到蕭程開了口,董明申連忙湊進桌前,眯着眼睛問道:“蕭博士,你有什麼看法?”他做出等待蕭程發言的樣子,可雙目卻緊緊地盯在蕭程臉上,那眼神分明是想要被盯住的人有所忌憚。

蕭程面無表情地從董明申的目光中移開臉,而是將視線落在他身後的邵毅平身上,微微一笑道:“謝謝你幫我特意點了熱巧克力。”

這時衆人才疑惑地發現,只有蕭程的桌前放着的是一個不知道什麼品牌的外賣紙杯,印着看上去很高級的外文字,其它與會者桌前放着的要麼是普通瓶裝礦泉水,要麼是盛着茶水的白色馬克杯。

邵毅平尷尬地搖了搖頭,表示不用道謝,畢竟在這種級別的會議上,分配飲料這樣的小事,根本無需一提。的確是格格不入。他直覺蕭程很快就將自然而然地成爲衆矢之的,況且,蕭程明顯有不同意見要說。

“我想我們在討論人體基因改寫合法化這個問題時,是不是細分得不夠明確呢?”

果然,蕭程一上來就戳穿了董明申故意僻重就輕的關鍵一點。

“我覺得我們不能籠統地合法化人體基因改寫,而應該將能夠被合法改寫基因的人羣細分和明確出來,比如在現階段,我的建議是,將得到法律認可的基因改寫人羣特定爲‘病患’。”

這樣的意見一提出,現場頓時出現了短暫的騷動。

董明申陰着臉,沉默地掃視着交頭接耳的與會者。

蕭程則是一幅泰然自若的表情,不斷喝着手中的熱巧克力。

片刻之後,終於有人站了出來。

“我同意蕭程博士的建議。”這回說話的,是緊挨董省長而坐的一名官員。他聲音洪亮,濃眉方臉,眉宇間顯得很有精氣,身穿一件質地考究的褐色襯衣和同色羊絨背心,年紀大約也在50歲上下,但跟董明申略顯臃腫的身形相比,這位官員的體態卻年輕許多,皮膚也有長期被曬的痕跡,發出健康的麥色光澤。只聽他繼續用清晰的口齒說,“這與做宣傳工作是一樣的道理,我們不宜一次用力過大,而是應該採取循序漸進的方式。宣傳是一頭猛虎,稍一脫繮,後果很可能不堪設想,更何況是一項關乎人類自身命運的尖端科技。基因工程何其嚴謹,我們是要在人類的根本上做改動,必須秉持謹慎的態度,從更加迫切地需要這項技術來擺脫病魔的‘病患’身上率先打開這個口子,可以說是當下最可行也最穩妥的做法!”

“呵呵,陳部長,既然您自己提及到宣傳工作,我還正想要問問您,”董明申假裝出突然想起了什麼的樣子,斜着眼睛,堆起笑容望向剛剛發言的省委宣傳部長陳正強,“‘茲扎’發現以來,我曾嚴令所有知情者把緊口風,唯恐消息泄露引起民衆恐慌。可是貴部卻偏偏雷厲風行,隨便一篇報道出來,您知道今早外面已經呈怎樣的事態了嗎?現在‘茲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幾乎人人自危,我看您的謹慎,或許只用在了與衛生工作有關的決議上吧。”

董明申這樣一番措辭,基本已是在明着指責對方“不但自己的工作沒做好,還把手伸得太長”,一下子令會場充斥起一股**味兒。陳正強臉色瞬間難看起來,似乎在努力壓制着怒氣,基於涵養,半天沒有迴應。

“人人都知道了‘茲扎’嗎?太好了。”蕭程這時又不合時宜地開了口,只見他雙眼發亮,似乎難掩興奮,“沒想到國內的宣傳覆蓋率這麼高,看來,我選擇接受《前沿日報》的採訪是做對了!”

此言一出,大家紛紛表現出疑惑和驚訝,完全不明白這位海歸博士的思路,甚至有人已暗暗在心中質疑起他能不能勝任“茲扎”病毒改寫計劃,只是不便當面說出來。邵毅平在一旁看得清楚,董明申這時已對蕭程充滿不屑和無奈,連陳正強都在用一幅懷疑的眼神打量着蕭程,搞不懂後者到底何意。

只有蕭程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依然有節奏地喝着手中的熱巧克力,端正地坐在座位上,隨時準備參與討論。

猶豫了許久,陳正強終於再次發言:“冒然報道‘茲扎’是我們宣傳工作考慮不周,一旦關於病患基因改寫的法案通過,我們就可以合理地給公衆一個交代。所以當務之急,我希望我們都不再去計較已經發生了的事情,而是儘快明確基因改寫的合法適用者。”

“恐怕如今,我們不給公衆一個交代也不行了。”董明申對陳正強的發言嗤之以鼻,刻意沒有對最後的提議予以評論,而是再次轉向蕭程,不陰不陽地問道,“蕭博士,不知你剛一回國就如此熱衷於跟媒體打交道,用意何在呀?”

蕭程攤了攤手:“‘茲扎’是一種傳染病,每個人都有權利來保護自己不被傳染。知情,則是一切的前提。我並不認爲我這樣做有什麼特別的用意。”

“可是你在報道中還提出了‘基因改寫’的理念,你有意將‘基因改寫’與‘疾病’聯繫起來,這樣對之前並不瞭解這一概念的民衆,起到了強烈的誤導作用,難道你還說你沒有特別的用意嗎?”董明申冷冷地追問。

面對質詢,蕭程偏了偏頭,神情中沒有絲毫緊張,反而有些無辜地回答:“這就更沒有錯了。基因改寫技術既然已經發展出‘基因剪刀’,就註定不可能默默無聞,遲早要被人們所應用。國外許多項最新的人體基因改寫成果,都出現在疾病治療領域,如首例視網膜基因編寫幫助了美國的一名盲人歌手、意大利和德國利用基因編輯治癒了一名敘利亞男孩兒的遺傳皮膚病、基因剪刀還正式在美國被允許用於‘漸凍症’的治療,如果讓我講基因改寫,幾乎全部都會是與疾病相關的內容。將‘基因改寫’與‘疾病’聯繫起來,不但沒有錯,還是必然的結果,是絕對正確的選擇。反而是您,似乎想要誤導人們,過度地對‘基因改寫’利用和期待,您的用意,又是什麼呢?”

蕭程的語氣不緊不慢,卻彷彿具備一種威懾的力量,幾句話說下來,有理有據,問得董明申一時無言以對,臉頰脹得通紅。

“那麼蕭博士是不建議人體基因改寫被合法應用了?”問話的是現任省長,剛纔董明申的提議他曾肯定過,現在卻眼見情況要有所扭轉,於是趕緊站出來和稀泥,他擔心給人留下自己立場十分鮮明的印象,畢竟,這還是個討論會。

“不,我希望可以立法,允許基因編輯技術用於治療人體疾病。”蕭程再次大聲明確地說出了自己的觀點,隨即又謹慎地補充道,“如果可以,我希望立法能夠同時十分清楚地規定,嚴格禁止一切利用基因編輯技術對無疾病人體基因的改造。”

“呵呵,你這種論調,讓我想起了戴林鐘教授,不愧是戴教授的高徒呀。”董明申沉默半晌後再次開口,他雖眯眼含笑,卻給人一種陰陽怪氣的感覺。這句話正面聽起來像在褒獎蕭程,但結合當下會場內的氣氛,則實際達到了暗諷的效果。

“我的導師比誰都清楚基因編輯的前景和力量,他的膽小和謹慎正是出於對科學的尊重。而這個世界上,無知者才往往是最無懼的。”蕭程顯然並不喜歡官場上那一套明槍暗箭,他這樣說,基本是在明着嘲笑董明申“無知”了。在官方會議上,即便是名聲再大的學者,公開指責官員的知識儲備,也都犯了大忌。邵毅平不禁下意識地握緊了雙手,直感覺手心裡溼溼的。

可蕭程不僅沒有爲剛纔的說法感到不妥,也沒有給董明申任何反駁的機會,而是繼續說道:“我願意主持‘茲扎’病毒改寫計劃,一方面是我認爲人類在與‘茲扎’病毒的抗爭中,基因工作者責無旁貸,應該挑起重任;另一方面,就是我希望通過‘茲扎’病毒改寫的成功,讓人們看到基因治療疾病的手段和成果,也使立法者允許基因編輯技術用在人體上治療基因缺陷;但還有一方面,就是我不相信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在成功改寫‘茲扎’病毒後,會堅守住基因編輯只用來治病這一底線。換句話說,我會用我的實力來爲基因立法劃定一條新的底線,它會比我導師戴林鐘教授的底線更大膽,但絕不是無懼的。”

這番話畢,人人看向蕭程的眼神中都多了幾分驚訝。狂妄,或許是最先出現在這些官員們腦海中用來形容蕭程的最佳詞語。一個與官場格格不入的年輕科學家,正因爲狂妄,才尤爲顯得令這些人畏懼。因爲在座所有人都知道,蕭程的存在之於國家,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更有價值。他表現得越狂妄,這種價值或許就越大。

邵毅平冷眼旁觀着現場衆人的樣子,他清楚只有自己,是目前這裡唯一一個能將所有人都看透的人。明白蕭程不僅僅是狂妄,明白董明申不僅僅是無知,也明白其它衆人,不僅僅是畏懼。

“蕭博士既然敢這樣說,是不是就證明你有把握,一定可以研製出‘茲扎’疫苗了?敢不敢立下軍令狀?!”

是的,還有懷疑。很快,有人便將這種懷疑極端地表露了出來。而此時董明申這頭老狐狸,反而擺出了一幅“不跟年輕人一般見識”的姿態,依然笑望着蕭程,眯起的雙眼中卻流露出陣陣寒光,看來“軍令狀”這個提議深得他心。

的確,在場所有人都清楚,“茲扎”疫苗,是解決“茲扎”病毒的根本辦法,所以此時有人生硬地提出來,也無可厚非。只是逼迫蕭程承諾一定研製出這種疫苗,相當於將這個世界上目前最大的一個難題推到了他面前。

即便是再遲鈍的人,這一刻也能意識到,短短几句話,已讓自己成了基因立法會議上新的針對者,而此前戴林鐘的威嚴無人敢撼動,可現在,他蕭程面對的除了那些激進者,還有實實在在的恐怖病毒和患者。蕭程不動聲色地握緊了手中的紙杯,感到還剩下半杯的熱巧克力此時已一片冰涼。他突然覺得跟這些人說這麼多簡直是在浪費時間,恨不得立刻跑進實驗室去開始研究。

“這麼艱鉅的課題,蕭博士盡力而爲就好。有什麼需要,儘管提出來,人才、資金、實驗設備,我相信大家都一定會全力配合。”見蕭程兀自在那裡發愣而沒有迴應,陳正強突然語氣和善地打起圓場。

陳正強這時候冒出來替蕭程說話,不禁令邵毅平向他多看了幾眼。不知這位宣傳部長是否心思更爲深沉,在基因立法上處於何種立場,乃至於可以不在乎與董明申之間的關係。但光看他今日的言談舉止,似乎只因是個直爽不阿之人。而其它幾位坐在會議桌上首位置的官員此時也都恢復了應有的大度氣勢,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中原省現任省長卻顯然不願意讓自己的副手下不了臺,笑眯眯地誇讚道:“幸虧病毒發現前期董省長的指導工作做得好,現在民衆雖然知道我國出現了‘茲扎’病例,卻不至於恐慌,因爲畢竟病毒沒有擴散......”

突然,會議室的門被“砰”地一下撞開了。

“怎麼了?”邵毅平率先站起身,驚訝地對着闖進來的幾名公務員模樣的人發問。

只見闖在最前面的一名公務員的額頭上冷汗涔涔,說起話來牙關直打架,但衆人還是從他含混不清的報告中聽到了一個驚人的事實:“‘茲扎’......擴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