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回 試探

陸明萱正打算說點什麼來安慰凌孟祈一下,冷不防就聽得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萱妹妹與凌世兄說什麼呢,這麼開心,怎麼方纔在廳裡時,也不說出來讓大家也跟着開心開心?”

回頭一看,卻是一身湘妃色五彩繡金線褙子配月白羅裙的陸明雅笑盈盈的走了過來,身後還跟着她的兩個貼身丫鬟紫竹和紫蘭。

陸明萱見陸明雅雖笑盈盈的,嘴裡也親熱的稱自己爲‘萱妹妹’,卻半點也不敢掉以輕心,做戲嘛,誰又比誰差呢,因也親親熱熱的叫了一聲‘三姐姐’:“我出來透透氣,可巧兒遇上了凌世兄,才問了凌世兄一句‘不知道臨州的月色是否與京城一樣’,不想三姐姐也出來了,要不咱們將大姐姐她們也都請出來,大家一塊兒賞月做耍?”

陸明雅笑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況長輩們都還在呢,今兒怕是賞不成月了,不如明晚上再說?我這便進去了,就不打擾萱妹妹與凌世兄說體己話兒了。”

陸明萱立刻笑道:“我跟姐姐一塊兒進去,不過‘體己話兒’之類的玩笑,三姐姐可不能亂開,不然壞了妹妹的名聲,姐姐指不定也要受連累不是?姐姐向來疼我,應當不會白看着我名聲受損的哦?”說完倒先挽住了陸明雅的手臂,親親熱熱往廳裡走去。

陸明雅雖恨不能一把甩開陸明萱的手,但蒙這些日子抄佛經修身養性之來,到底穩重了不少,至少知道面子活兒怎麼也得做齊活兒了,才能讓人抓不到把柄,避免凡與對方起了齟齬都會被人認爲是自己有錯有先。

便強忍住了,一副姐倆兒好的樣子,與陸明萱一道折回了廳裡去,心下則忍不住冷笑,賤丫頭果然是賤丫頭,小小年紀便已知道勾引男人了,若是今日與她說話的人換了旁人,自己一定讓他們這對狗男女好看,不治他們一個‘私相授受,私定終身’的罪名決不罷休,但凌孟祈那樣神仙一般的人物,又與定國公府有婚約,萬一自己嚷嚷開來,祖父便順水推舟將賤丫頭許給了凌孟祈以全婚約可如何是好?她哪怕便宜了陸明欣那個小婦養的,也絕不會便宜陸明萱這個賤丫頭,算她今日走運!

中秋節後,國公府上下歇息了幾日,便又投入到了爲九月老國公爺過生辰的忙碌當中,大戶人家家業昌盛人丁興旺就是這樣,每個月不是有這樣那樣的節日,便是有這個人那個人過生辰,大家夥兒還是有很多機會聚在一起吃喝玩樂的。

因去年才大擺了一回壽宴,今年老國公爺一早便下了令只自家人聚在一起吃頓飯即可,就不弄那些個繁文縟節了,但他老人家的身份與輩分都擺在那裡,饒下了令要簡辦,又真能簡單到哪裡去?

所以國公府上下該忙活兒的仍忙活兒着,只不過比之去年要好些而已。

也所以,陸明萱纔會在心裡將告訴凌孟祈陸文逐下個月十三日會驚馬一事的時機選在了老國公爺的壽誕之日,那日凌孟祈一定會進內院來給老國公爺磕頭拜壽,而這般緊要的事,她惟有當面告訴凌孟祈才能放心,假任何人之口轉達都會讓她覺得不安全,——茲事體大,一旦走漏了風聲,不能讓凌孟祈和她趁此機會改變以後的命運還是次要的,若讓有心人借題發揮,將陸文逐驚馬一事算到她頭上,畢竟依常理來看,她只是一介凡人,不可能未卜先知,那便只能是因爲事情本就是她一手策劃的,且不管以她的年紀和身份能不能策劃這樣的事,只要有人往這方面一懷疑,她已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展眼便已到了老國公爺的壽誕之日,一大早陸明萱與陸明芙便妝扮齊整,去了榮泰居,等着給老國公爺拜壽。

不多一會兒,陸中冕與陸大夫人,陸中景與陸二夫人也帶着各自的兒女們過來了,亦連福慧長公主與陸中昱也趕在老國公爺和陸老夫人出現在花廳前,帶着陸明珠和陸文逐自公主府過來了,再連上趙彥傑和凌孟祈,二十幾口人將花廳擠得滿滿當當的。

老國公爺與陸老夫人過來時,瞧得如此兒孫濟濟一堂的畫面,臉上都笑開了花兒,不過在拜壽之前,二老還得先見過福慧長公主以全國禮,後者當然是說什麼也不肯受的,公婆與兒媳都客氣了一番,老國公爺與陸老夫人才坐了上座,福慧長公主則坐了左下首第一個位子,然後由陸中冕領着大房的人向老國公爺磕頭拜壽:“賀父親(祖父)千秋,祝父親和母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並呈上賀禮,卻是一盆約有兩尺高的紅珊瑚,整塊珊瑚都紅得似能滴出血來一般,一看便知價值連城。

隨即便是陸中景領着二房的人給老國公爺磕頭拜壽,賀禮卻是一尊白玉觀音,雖及不上大房的紅珊瑚那般耀眼,也算是頗爲難得了。

輪到三房時,福慧長公主雖是小兒媳,卻是長公主之尊,賀禮自不能比大房二房的寒酸,卻是以整塊的羊脂玉打造了十二把赤金點翠的壽星龜鶴壺奉上,若是放在稍次一些的人家,都可以直接當作傳家寶來代代相傳下去了。

陸明萱與陸明芙的賀禮則是一副手繡百壽圖,字是陸明萱請蘭先生幫忙寫就,然後姐妹二人合力繡了一個多月才得的,貴重東西她們拿不出來,老國公爺也未必稀罕,不過就是聊表一下心意而已。

想來趙彥傑與凌孟祈也是如此想的,二人的賀禮也都是自己手工製作而成,老國公爺喜歡不喜歡且不說,旁人會說什麼也不說,只要盡到自己的心意就夠了。

等自家人拜完壽後,便有親朋本家陸陸續續登門了,陸中冕於是帶着兩個弟弟並陸文廷陸文遠幾個大些的爺們兒去了外院招呼客人,將幾個小些的並趙彥傑和凌孟祈都留在了內院承歡老國公爺和陸老夫人膝下。

陸明萱等的便是這個時機,因趁衆人都不注意時,附耳如此這般吩咐了丹青幾句,然後悄悄出了花廳,徑自去了花園裡的假山當中。

約莫半盞茶的時間後,凌孟祈由丹青引着也來了假山裡,陸明萱令丹青去一旁守着,看見有人過來便出聲提醒後,便壓低了聲音開門見山與凌孟祈道:“我先前不是曾問過凌世兄可有想過進三大營或是二十四衛裡當差嗎,如今就有一個機會,只不知凌世兄可有興趣?”

凌孟祈怎麼也沒想到陸明萱令丹青請自己出來,竟是爲了與自己說這個,本來他還以爲陸明萱是有什麼有關積芳閣的事要與自己說呢,不由怔了一下,才道:“若真有這樣的機會,我自然是一百二十個願意的,只不知是什麼樣的機會,還請萱姑娘明示。”聲音裡有掩蓋不住的驚喜與緊張。

陸明萱聞言,便越發壓低了聲音快速道:“我日前無意收到消息,下個月的中旬老國公爺將帶着府裡的一衆小爺去城外騎馬打圍,到時候五爺極有可能會跌下馬背,你要做的,便是在事發前的這段時間裡,與五爺套近乎,讓五爺與你要好起來,以便你能寸步不離的跟着他,並在險情果真發生時,救下他,屆時五爺與長公主自然都感激你,你要求長公主爲你謀一個官身自然也就是順理成章之事了,只不知你肯不肯冒這個險?”

凌孟祈又是一怔,片刻方道:“萱姑娘是怎麼得知這個消息的,難道有人慾暗害五爺不成?五爺可是長公主之子,當今皇上的親外甥,誰有那麼大的膽子敢暗算他?也不知這消息可靠不可靠,會不會是空穴來風?”

陸明萱急聲道:“時間緊急,箇中隱情容我以後有了機會再向凌世兄細說,如今我只問凌世兄一句話,你相不相信我?如果相信我,便不要再多問,只管到時候按我說的去做,我總不會害你便是,若不相信我,就當我方纔什麼都沒說,也當你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話沒說完,凌孟祈已道:“我自然是相信姑娘的,若連姑娘都不能相信,這世間我也沒有可以相信的人了。姑娘放心,我到時候一定按姑娘的話去做,若真有這回事,我便有了一個進階官身的機會,若沒有這回事,我也不會有什麼損失,至多如今怎樣,將來仍這樣而已。”

陸明萱點點頭:“凌世兄能這樣想就最好了,那我便靜候世兄的好消息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且先回去了,世兄還請萬事小心。”說完屈膝福了一福,便閃身出了假山,與丹青回合後,主僕二人很快出了花園。

凌孟祈一直目送主僕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視線當中後,才也閃身出了假山,不疾不徐回了花廳裡。

陸明萱甫一回到花廳,陸明芙便壓低了聲音問道:“你方纔哪裡去了,老夫人才還問你呢。”

“沒去哪裡,就是覺得廳裡有些悶,去外面透了一會兒氣罷了。”陸明萱不欲多說,遂岔開話題道:“對了,老夫人找我什麼事兒?”

陸明芙道:“也沒什麼事兒,就是方纔有客人來,想讓你去見一見,你如今既回來了,且去老夫人跟前兒打個招呼罷,省得她老人家掛心。”

陸明萱應了,果真去陸老夫人跟前兒周旋了一回,才復又折回來。

彼時客人已來得差不多了,也快到開席時間了,定國公府一些體面些的旁支子弟並女眷們由婆子引進來給老國公爺磕頭賀壽,其中就有陸中顯和戚氏。

戚氏今日穿了秋香色纏枝蓮的妝花褙子,因懷孕不足三月還不曾顯懷,旁人都瞧不出來,陸中顯又是男眷,不好在內院多待,只給老國公爺磕過頭拜過壽後就得出去,便有些放心不下戚氏,怕旁人不慎碰着撞着了她,因鄭重與趁衆人都不注意時忙裡偷閒上前來見過他和戚氏的陸明萱陸明芙道:“待會兒你們可得照顧好你們太太纔是,今兒個人多,萬一磕着碰着了她哪裡,不是鬧着玩的。”

姐妹二人聞言,忙道:“爹爹只管放心出去,我們定會寸步不離太太左右,必不會叫太太出一絲半點意外的。”

陸中顯仍有些不放心,但想着兩個女兒向來妥帖,既然說了會寸步不離跟着戚氏,自然不會出什麼岔子,便又叮囑了幾句,方隨其他旁支兄弟子侄們一併出去了。

餘下戚氏見今日來的客人們裡太太奶奶輩的城府深些還好,那些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們道行就要淺多了,時不時拿異樣的目光看向她們母女三人不說,甚至還有人小聲譏諷嘲笑陸明萱和陸明芙的,畢竟跟她們姐妹站在一起,她就跟個僕婦似的,可她偏又是二人名義上的母親,也實在有夠她們丟臉的,便禁不住有幾分羞愧,因小聲與二人道:“兩位姑娘且不必管我了,我待會兒坐完席就家去了,省得因我帶累得兩位姑娘也爲人笑話說嘴。”

陸明萱卻道:“我們行得正坐得端,旁人要笑話說嘴是旁人的事,只要我們自己問心無愧就好,太太且不必理會那些個閒得沒事做,一天到晚只知道盯着別人短處的人,豈不知她們的行爲才真正讓人不齒呢!”

陸明芙也道:“俗話還說‘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呢,太太雖不是我們姐妹兩個的親生母親,卻是我們禮法上的母親,我們若只因那些個連狗都不如的人的惡意目光和惡意話語便恨不能與太太劃清界限,那我們自己豈不是也連狗都不如了?太太且不必理會她們,沒的白氣壞了自個兒,也氣壞了肚子裡的小弟弟。”

戚氏被二人說得滿心的感動,連眼圈都紅了,再次慶幸自己當初答應了嫁給陸中顯,不然又何來今日的幸福與滿足?拿帕子掖了掖眼睛,戚氏正待再說,就有丫鬟進來稟道:“大皇子給老太爺磕頭拜壽來了!”

陸明萱聞言,心一下子提了起來,第一反應便是去看人羣中的凌孟祈,惟恐大皇子的突然到來讓凌孟祈避之不及,又被後者叫住,到時候還有誰能去救他?找了一圈,卻始終沒看見凌孟祈的身影,想是早悄悄避了出去,她提着的心方放回了原地去。

隨即便見一身紫色錦袍,袖口和衣角都繡了金絲滾邊花紋,頭戴白玉冠的大皇子滿臉是笑的走了進來,一進來便單膝跪下朗聲向老國公爺道:“賀老公爺千秋,祝您老松鶴延年,龜齡不老!”

拜之前大皇子那一番要等到陸明鳳及笄後再迎娶她過門的“深情”言辭所賜,如今連老國公爺對他的態度都比先前柔和了許多,開始在心裡真正拿他當孫女婿看待了,不待他拜下,已親自離座攙了他起來,笑道:“君臣有別,大皇子行此大禮,實在折殺老臣了,老臣愧不敢當!”

大皇子反手握了老國公爺的手,笑道:“話雖如此,可今日卻是您老人家的好日子,我們只論親情,不論君臣,今日我在您老人家面前,只是小輩,只是您的孫女婿而已,您老人家如何就受不得我的禮了?您這樣才真是折殺我了!”

翁婿二人客氣之際,花廳並抱廈內衆小姐們不妨大皇子會忽然駕臨,忙紅着臉紛紛起身欲迴避。

不想大皇子已擺手笑道:“今日本王與大家一樣,都是爲向老公爺道賀而來,如何能因我而壞了大家的興致?請衆位小姐不必迴避了,本王即刻便出去了。”

說着看了一眼侍立在陸老夫人身後,一身玫瑰紅織金纏枝紋褙子配鵝黃色挑線裙子,戴點翠嵌珠鳳凰步搖的陸明鳳,笑着柔聲道:“有日子沒見大表妹了,大表妹一向身上好?定宜前幾日還說今年御花園的菊花兒開得好,想邀了你進宮賞花兒並小住幾日呢,也不知到時候表妹得閒不得閒?”

定宜乃是今上的五公主,其母系德貴嬪,只可惜德貴嬪生下定宜公主後不久便去世了,徐皇后憐惜定宜公主沒有母妃照應,便回了今上,將其接至了鳳儀宮養活,一來二去的,定宜公主便與陸明鳳成了手帕交,故大皇子會有此一說。

陸明鳳早在大皇子進來時,已滿臉羞澀的低下了頭去,這會子再聽罷大皇子的話,臉更是紅得能滴出血來一般,一副羞不可當的樣子低聲道:“多謝表哥關心,我一切都好。還要勞煩表哥回去帶句話給定宜妹妹,就說多謝她費心想着我,我原就是閒人一個,又何來得閒不得閒之說,必不會辜負了她的一番心意的。”

心裡卻比吃了蜜還甜,只當大皇子這是自己要邀約她進宮去小住,以便二人能時常見面,礙於禮法卻又不能明說,便只能借定宜公主的名義來邀約她。

念頭閃過,又不自覺想到了前陣子自己來初葵,陸大夫人進宮後帶回來的大皇子的話,只覺自己能得夫如此,此生是再幸福再滿足也沒有了!

大皇子聞言,就笑得越發溫柔了,向陸明鳳道:“表妹放心,我回去後一定將表妹的話帶到。”

說着忽地一拍額頭,自失一笑道:“瞧我這記性,對了,早上我出宮前去給母后請安,母后聽得我要來給老公爺拜壽,便讓我帶了一匣子宮裡新出的珠花兒出來,說是給表妹和府上妹妹們戴着玩。”一邊說,一邊向外叫了聲:“小允子。”

便見一個十二三歲,脣紅齒白,生得比尋常女子還要貌美幾分的小太監自外面小步跑了進來,手上還捧着個尺長見方的螺鈿琺琅匣子,進來後便低頭順眼跪到了大皇子面前,然後雙手將匣子舉過頭頂。

大皇子遂擡手將盒子打開了,果見裡面裝了滿滿一匣子做工新奇精巧的珠花,然後笑向陸老夫人道:“不知道府上妹妹們這會子可都在?若都在,就讓妹妹們上前來謝個恩罷,我回去後也好向母后覆命。”

皇后娘娘既爲尊又爲長,如今她有東西賞下來,讓得賞賜的人出來謝個恩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陸老夫人不疑有他,便笑着吩咐陸明鳳道:“且將你妹妹們都召齊了,一起來謝過皇后娘娘的恩典!”

陸明鳳應了,自往花廳內外並抱廈裡走了一圈兒,便將陸明珠陸明麗陸明雅陸明欣都召齊了,姐妹五個上前一字排開跪下,口稱:“臣女多謝皇后娘娘恩典!”

不想大皇子卻道:“怎麼只有五位妹妹,母后可賞了七個人的份兒,說是府上如今一共七位姑娘,還有兩位哪裡去了?”

這便是連陸明萱和陸明芙也一併算上了,只方纔不論是陸老夫人還是陸明鳳,都沒往那上面去想便是了,畢竟二人如今雖住在國公府,到底不是國公府的正牌姑娘,饒陸老夫人心裡再疼惜陸明萱,也知道這種時候不能讓她去強出這個頭,否則惹得兒媳並孫女兒們不高興還是小事,若因此而讓陸明萱得了一個“不知好歹,趨炎附勢”的名聲可就虧大發了!

卻沒想到,大皇子竟說皇后娘娘連她們兩個也一樣有賞,想來定是大兒媳往日進宮時曾在皇后娘娘面前提到過她們,陸老夫人這般一想,心裡便釋然了,向角落裡陪着戚氏的陸明萱和陸明芙招手道:“兩個丫頭還愣着做什麼,沒聽見大皇子說皇后娘娘也賞下了你們的份兒嗎,還不快上前來謝恩?”

彼時陸明萱正暗想着那名喚‘小允子’的小太監生得那般貌美,只怕就是大皇子的內寵之一也未可知,想不到大皇子竟公然帶着內寵到未婚妻家裡來,這無疑是在打定國公府和陸明鳳的臉,只可惜定國公府上下卻沒有人知道,也不知該說這是他們的福氣,畢竟有時候無知反而是一種幸福,還是該說這是他們的可悲呢?

就聽得大皇子說皇后娘娘賞下的珠花不但有國公府五位正牌姑娘的份兒,竟連她和陸明芙兩個旁支姑娘也有份兒,幾乎是一瞬間便本能的提高了警惕,皇后娘娘身居九重宮闕,日日裡要見的人,要操心的事不知凡幾,如何就會記得她們兩個在其眼裡卑微如塵埃的小人物?就算看在定國公府和陸大夫人的面上,也當不至於如此纔是;且就算皇后娘娘真有東西賞下來,只管打發個太監或是女官來便是,哪怕大皇子再順路,又豈有拿堂堂皇長子當跑腿兒的道理,更何況還男女內外有別……事出反常即爲妖,此事怎麼看,怎麼透着一股子蹊蹺啊!

陸明萱心中警惕,面上卻不表露出來,只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與陸明芙一道上前,低眉順眼跪到了陸明欣身側,齊聲道:“民女多謝皇后娘娘恩典。”

本以爲謝過恩後,大皇子將匣子交割與她們,便會離開了。

卻沒想到,大皇子不但沒離開,反而饒有興致的與她們分發起匣子裡的珠花來:“母后還說了,這兩支珊瑚綠松石的給大表妹……這兩支赤金鑲青金石的給四表妹,這六支白玉白玉鑲銀攢芯的給下剩三位表妹……至於剩下這四支珍珠的,則是給另兩位陸姑娘的。”

大皇子今年已經十九歲,明年便是正式及冠的年紀了,照理不該做與女孩兒們分發珠花的事纔是,但他一開始便祭出了‘母后說了’這面大旗,旁人便是心中有微詞又如何敢表露出來?是以他叫到誰,誰便雙手舉過頭頂接過了他遞上的珠花,且少不得再單獨謝了一回恩。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陸明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只怕皇后娘娘賞賜她們珠花兒是假,大皇子想借此機會找出那日在幽幽谷壞了他好事的人才是真罷?

陸明萱不由攥緊了拳頭,心也高高提了起來,但面上依然什麼也不表露出來,只在輪到她時,有意將聲音壓低了幾分:“民女多謝皇后娘娘恩典。”一邊說,一邊還禁不住慶幸,幸好丹青身份低微,進不到大廳裡來,否則大皇子一旦對她動了疑,再叫了她的丫鬟來有意引其說話,她們主僕豈非就要穿幫了?

國公府現有的五名姑娘連同陸明萱陸明芙在內,就數陸明萱年紀最小,自然的她也排到了最後才領珠花,大皇子有意豎起耳朵將所有姑娘的聲音細聽了一遍,發現都與那日他在幽幽谷中聽到的不符,不由稍稍皺起了眉頭,暗忖難道那日壞了他好事的竟不是國公府的姑娘,而是另有其人不成?

——陸明萱的猜測的確沒有錯,大皇子方纔之舉正是想找出那日在幽幽谷壞了他好事的人,原來那日大皇子離開幽幽谷折回定國公府的外院後,是越想便越覺得先前的事不得勁兒,被人壞了好事,沒能與小凌兒共赴巫山還是次要的,關鍵是那壞了他好事的一主一僕怎麼會那麼巧出現在幽幽谷外?要知道那裡可離國公府的外院僅只一牆之隔了,若對方真是國公府的姑娘,沒道理不知道纔是,又怎麼會貿貿然出現在那裡,須知那日可是國公府第四代長孫滿月的好日子,來賀的賓客不知凡幾,她們主僕難道就不怕被人瞧見乃至冒犯了不成?

尤其是在事後使了心腹去打聽,得知了那日陸明鳳根本沒離開過內院擺酒的水榭,而凌孟祈也很快被人自幽幽谷中弄回了四知館,且事後一點風聲都沒有走漏出來之後,大皇子心裡的疑惑就更盛了,那對壞了他好事的主僕到底是在暗中聽到了他和小凌兒的對話後有意爲之,還是什麼都沒聽到,只是因緣巧合之下無意爲之?

如果是無意也還罷了,可若是有意,那對主僕便決計不能再留了,父皇本就不待見他,一顆心全部放到了羅貴妃那個賤人生的老四那個小賤種身上,不過礙於他佔了嫡長的名分,怕朝臣御史們不答應,所以才至今沒立太子罷了,不然只怕他早屈居老四那個小賤種之下,再無翻身之日了,若是此事讓有心人知道了,再傳到了父皇耳朵裡,他還有什麼前程將來可言?所以他是“寧可錯殺三千,絕不放過一個”,一定要找出那對主僕,然後早早滅口,省得將來走漏了風聲,便是再後悔也晚了!

正是抱着這樣的想法,大皇子纔會想出了今日這個法子來的,本來之前他還悄悄兒使了心腹去打聽陸希賢滿月宴那日,定國公府有哪些姑娘曾離開過水榭,然那日除了定國公府的姑娘以外,還有不少陸家的旁支姑娘也來了定國公府,她們也一樣可以稱陸明鳳爲‘大姐姐’,心腹打聽不出個所以然來,沒奈何,他只能出此下策,先排查定國公府府內的姑娘們,若不是了,再設法排查那日來定國公府道賀的旁支姑娘們。

大皇子心念電轉之間,陸文廷奉陸中冕之命進來請他出去坐席了,大皇子雖滿心的疑惑,並不欲這時出去,想留下來再仔細聽聽國公府姑娘們的聲音,畢竟短短一句謝恩的話實在聽不出個什麼所以然來,但他方纔本已說過自己即刻就要出去了,如今陸文廷又親自來請,他沒有推脫的理由,只得強笑着辭了老國公爺和陸老夫人,與陸文廷一道離開了花廳。

陸明萱一直瞧得二人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以內後,緊繃着的神經方鬆懈下來,這才發現自己後背涼颼颼黏糊糊的,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汗溼了裡衣,不由暗暗後怕不已,萬幸自己方纔知機,猜到了大皇子的用意,有意將聲音壓低了幾分,不然只怕當場就要被大皇子識破自己就是那日壞了他好事,發現了他秘密的人,到時候自己就算沒有再像上一世那樣死在陸明珠手裡,只怕也要不明不白死在大皇子手裡了,那她重生以來的步步小心步步爲營又還有什麼意義?

只是大皇子方纔沒能識破她,卻並不代表以後就能一直不識破她,畢竟方纔自己只單獨說了一句話,且還是有意壓低了聲音的,大皇子一時間聽不出來也是有的,但誰也說不準下去後大皇子不會動疑,然後再想別的法子試探她,——看來以後她得加倍小心,但凡有大皇子出現的場所,都儘量不出聲,並時刻提高十二分的警惕了!

因着大皇子整了這麼一出,接下來的時間裡陸明萱免不得有幾分心不在焉,所幸她們姐妹並戚氏坐得離老國公爺和陸老夫人等人坐的主賓席有段不小的距離,衆人的視線又大多圍着主賓席轉,倒也無人發現她的異樣。

陸明萱正食不知味的嚼一片桂花糖藕,陸明芙忽然湊到她耳邊以僅夠彼此才聽得見的聲音戲謔道:“你怎麼了,自大皇子離開後便沒見你說幾句話,難道是被大皇子的風姿和威儀所折服了,生出了什麼想法兒來不成?”

“怎麼可能?”陸明萱想也不想便道,不過並未忘記壓低聲音,“且不說大皇子是大姐姐的未婚夫婿,他的身份也不是我能肖想的,單論風姿儀態,他並不算多出衆好嗎,遠的不說,就國公府都能找出好幾個半點不遜色於他的人來,我怎麼可能會被他折服?”更何況別人不知道大皇子是個斷袖,她卻是深知的,她除非是傻了,纔會被其迷惑折服呢!

陸明芙想起撇開身份不談,單論風姿儀態,大皇子的確算不上有多出衆,遠的不說,只凌孟祈便已足以甩他不知道多少條街了,因點頭道:“說得也是……”

話才起了個頭,主賓席那邊一身石青色杭綢長袍的陸文逐忽然站了起來,高聲笑着向老國公爺和陸老夫人那一席道:“今日是祖父您老人家的千秋,孫兒沒有什麼貴重的賀禮相送,就當衆表演一個小戲法爲祖父祖母兩位老人家和衆位貴客助興可好?”

老國公爺自來最寵愛陸文逐,見他這般說,便笑罵道:“你又來作怪,仔細客人們笑話兒你。”雖是在罵陸文逐,但語氣裡的疼寵與溺愛卻是個人都能聽出來。

陸文逐嬉笑道:“我這是效仿老萊子綵衣娛親,客人們纔不會笑話兒我,只會誇我有孝心呢,大家說是不是?”說着還拿眼四處掃了一圈。

福慧長公主還赫然在座,衆賓客又豈會真那麼不長眼掃陸文逐的興,當下都紛紛笑道:“是呢,五爺這般有孝心,老國公爺和老夫人可真有福氣,也是長公主教導有方。”

陸文逐聞言,便越發得意了,待衆人都安靜下來後,才彷彿展示般的將雙手舉起來,平攤開對着衆賓客都晃了一圈,道:“大家可都看清楚了,我手裡什麼都沒有哦!”

衆人自是要捧場,都笑道:“都看清楚了,還請五爺繼續。”

陸文逐便故弄玄虛的將手接連翻轉了好幾下,然後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了一枚銀珠子來,將珠子放在掌心裡,不過手掌一開一合之間,那珠子便直接變做了一條攜水色升騰而起的小龍!

衆人原本只是看在老國公爺和福慧長公主面兒上捧陸文逐場的,看到這裡卻忍不住紛紛驚叫起來,都目不轉睛的盯着他的下一步動作,惟恐漏看了什麼精彩的地方。

亦連老國公爺和福慧長公主等人也都看住了,都在想也不知道陸文逐是什麼時候學會玩這個把戲的?

陸文逐手裡的小龍還在升降着,又過了片刻,他的手在升降的過程中再次一張一合,那條水龍登時就專做了一隻浴火的鳳凰,一振翅便帶出熊熊的烈火,似要騰空飛走一般。

“啊——”衆人又是一聲驚呼,覺得自己的眼睛已快要不夠用了。

陸文逐將衆人的驚訝看在眼裡,得意的一笑,又將手裡的鳳凰變幻了幾個造型,纔將戲法給收了,看向老國公爺道:“怎麼樣祖父,我這戲法能爲您和大家助興罷?”

老國公爺笑罵道:“看把你得意的,不過一點子仗着眼疾手快的雕蟲小技罷了,也就只好騙騙女眷和不會武的人們了,但凡練武的,十個至少也有八個能瞧出你的把戲來。”

的確,在座的國公府的幾位小爺並凌孟祈都瞧出了陸文逐的把戲,不過他們雖瞧出了,陸老夫人等人卻未瞧出來,因趕着陸文逐問道:“你方纔是怎麼變出那龍和鳳來的?倒是新鮮得緊,明兒進宮變給皇上和皇后娘娘一瞧,還不定怎生高興呢!”

陸文逐笑道:“回祖母,其實正如祖父所說,也就是眼疾手快罷了。”說着自袖裡拿出一條小龍來,正是方纔他變戲法編出來那條,卻是以青草編制而成,只不知在其身上塗了什麼東西,竟變成了深深淺淺的藍色,草編的空隙之處還塞滿了細碎的玻璃,草上還撒了一些水珠,剛纔那隨着小龍升騰而起的水色正是這些碎玻璃合着水與陽光促生而成的。

至於那隻鳳凰,自然也是青草編制而成,但其上的火焰卻不是作假,而是真正的火焰,草遇上了火焰,又豈能有不着火的?所以那鳳凰才能浴火而飛。

陸文逐這般一解釋,衆人恍然大悟之餘,反倒越發的歎爲觀止,你一言我一語誇讚陸文逐的話也比方纔真心了許多。

陸文逐被誇得呵呵直笑,笑容說不出的歡暢與恣意,就像是冬日裡的太陽,讓被照耀着的人都不知不覺的溫暖起來。

陸明萱看着這樣的陸文逐,想起上一世他被馬拖着狂奔了十數裡地而身亡,到最後甚至連面目都看不清了,心裡只覺說不出的難受,忽然就生出了哪怕不爲自己,也要救下陸文逐一命,改變他上一世命運的念頭來,只因這樣歡暢恣意的笑,她以後還想再看到,只因她和他的身上,到底流着一半相同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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