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州屬廣南西路,正是宋人口中嶺南之地,歷年以來,被貶貴州的朝廷官員不計其數。近的有當年被貶爲賀州知縣的範純仁,遠的有曾被貶爲賀州司馬的王端章。因此,被貶爲賀州別駕的王厚並不是開天闢地第一個。然而,志在西北的他卻覺得分外難熬。須知州別駕乃是名副其實的閒官,既沒有什麼實權也沒有什麼事務需要經管,日子寂靜得讓人發狂。
有的時候,王厚時常會想起隨同父親在軍中的日子,那時他在父親身邊朝夕學習軍政,對於羌事更是廖若指掌。父親去後,朝廷又下旨棄河湟,他雖然屢次上書卻無濟於事,最後,在出任熙河干當公事的任上,他和河州守將王贍一起謀劃了重取湟州鄯州的策略。一朝功成,他果然受到了封賞,可惜好景不長,羌人狡猾多變,朝廷最終還是棄了兩地,並以歸罪於他,最後他不得不來到了這嶺南不毛之地。
賀州的日子無疑是清苦的,雖然父子兩代爲官,但王厚當初官階最高的時候也不過東上閣門副使,湟州知州,官秩不過從六品,而其父王韶也沒有留下多少家產※以,在賀州的這些日子,他只有一老一少兩個家僕隨行,所居的也不過一進一出的磚房,房中陳設更是簡簡單單別無美飾。
這一日,他緩步從知州衙門回到家裡的時候,卻驚奇地發覺門外拴着一匹馬,頓時大吃一驚。被貶賀州的這一年多來,他這裡沒有來過任何客人,雖然有時也有朋友的家書,但也只是寥寥幾句。久而久之,他也漸漸心灰意冷。
“石伯。有客人麼?”他見老僕急急忙忙地從裡間奔了出來,不由大聲問道。
老僕卻有些耳背,好一陣子方纔看到炙,連忙點了點頭。不一會兒。一個年少的童子端着一個托盤掀簾而出,一見王厚便連忙行禮道:“大人,有客人來拜。”
什麼來拜,我如今是什麼身份。值得他人來拜!王厚暗歎小僕不懂事,連忙起腳進了屋子′然還是大白天。但由於四周沒有窗戶。因此昏暗的屋裡卻已經點起了油燈。只見靠後牆的椅子上坐了一個十五六歲地少年,雖然年紀輕輕,看上去卻頗有幾分氣勢。
少年在看見王厚的一剎那便立刻站了起來,此時連忙抱拳一揖道:“拜見王大人!”
“尊駕是……”王厚自忖從來沒見過對方。心中不禁有幾分疑惑。
“在下姚平仲。”
“咦,你莫非是關中二姚的姚氏子弟?”在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後,王厚這才真正詫異了←當初跟隨乃父在熙河的時候,曾經不止一次聽說過二姚的威名。當初他的上司河州守將王贍還曾經被姚雄救過性命,只是王家人和姚家子弟非但沒有什麼來往,反而還有些怨隙,原因就在湟州的處置上。當年正是因爲姚雄說熙湟可棄,姚在京城說青唐不可輕啓戰端,他方纔落到現在的田地,要說心底沒有怨恨是不可能的。
不過他終究長了眼前少年幾十歲′然心中不平,但面上卻絲毫沒有帶出。“看姚公子的年紀,應該還沒到上正式戰場的時候。京城和秦鳳無不離賀州路途遙遠,不知你千里迢迢到這裡來幹什麼?”說着說着,他的言語中還是流露出了一絲敵意。
“我並不是來自京城抑或秦鳳。”姚平仲依舊是臉色平靜,他從袖子中掏出一封信函,這才解釋道,“我此番自成都而來,奉高帥之令送信給王大人。”
“什麼?”王厚一下子覺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終究離開權力中心時日長久,驟然之間頭蠍無,只得伸手把信函接了過來,心底卻還在嘀咕。可是,當展開信箋通讀了一遍之後,他的臉色卻有些變了。不管他怎麼消息閉塞,那個落款代表着誰他還是明白的,信上地問策之意也分外清楚。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送來這樣一封干係重大信函的,竟是當年冤家對頭的子弟。
“姚公子,行前高帥可還有什麼事情吩咐你麼?”雖然不明白姚家子弟怎麼會和高俅攪和在一起,但他還是當佐無其事地問道。
姚平仲沉默了好一會,方纔露出了一個難得的笑容:“高帥說過,若是王大人不追究我爲什麼會到這裡來,就讓我告訴你,他並不是無緣無故寫這封信。”
“哦?”
“高帥知道,王大人之所以會被貶謫到賀州這個地方,和我爺爺伯父有脫不開的關係。但是,這更多的是個人政見不同,並非意氣之爭,所以高帥雖然和爺爺有相當的交情,卻仍舊願意傾聽王大人的意見。我跟隨高帥入蜀,本來是爺爺的意思,但是在前次恭州平亂的時候,我立了一點小功,所以如今算是高帥的正式部屬。”
一席簡明扼要的話頓時讓王厚感到眼前豁然開朗,原先的一點疑慮也逐漸消失了※謂的問計,言下之意非常清楚,也就是給了他一個很梅的信號,朝廷有意重取河湟。對於矢志開疆的他來說,這無疑是一個最好的起復機會←勉強按捺心頭激動,重新回味了一遍姚平仲的話,這才發現了一個剛剛自己忽略的問題。
恭州平亂的事他當然聽說過,雖然並不清楚具體封賞的情況,但這樣一個十幾歲的將門少年所說的立功,恐怕並不是什麼小功勞。而且,所謂的正式部屬,其意義就更加不同了。要知道,姚家種家折家這些將門,向來只管行軍打仗,雖也有在各自帥臣的部署下作戰的情況,卻一般都是從戰陣上開始歷練,鮮有隨朝廷大員外任的往事。那個老謀深算步步爲營的姚,究竟在打什麼樣的算盤?
“那姚公子是否準備在這裡盤桓幾天?”
“如果王大人不介意,我希望能夠請教一些用兵方略。另外高帥令我拿了你的回信方可回去,我不敢違命,還請王大人諒解。”
望着對面那個少年,王厚突然有一種無法借力的感覺,自己的每一句話都被對方連消帶打消弭於無形,不止如此,這個姚平仲甚至還直言不諱地說要想自己討教兵法,這根本不像那些自信過剩的將門子弟!他一面感嘆姚家養出了一個怪胎,一面點了點頭。
“也說不得請教二字,我不過癡長你幾歲,也就是彼此切磋切磋而已。”
話雖如此,但真正交談起來,王厚方纔覺得怪胎兩個字名副其實←看得出來,少年老成是姚平仲生來的性格,而這個年紀的少年,對於兵法韜略無疑還在於一個摸索的階段。果然,在大局方面,他發現對方還有很大的欠缺,但是,這並不能彌補姚平仲在細節上的洞察能力。幾天相處下來,他竟覺得心頭芥蒂漸漸消了,彷彿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子侄。
十日之後,王厚終於將自己的所有心得整理了出來,那厚厚一疊信箋使得那一個封套顯得鼓鼓囊囊的,但是,他猶嫌寫得不夠仔細,千叮嚀萬囑咐地對姚平仲交代着種種細節,唯恐有所遺漏。
“王大人,你放心,高帥就算真的將這些東西進呈御前,也一定會說明這些是你的心血。若是聖上真的有意開邊,則一定會召你進京奏對。”和王厚待了這麼多天,姚平仲自然明白對方擔心的是什麼。“如果高帥所料不差,你應該不會等太久了。”
“希望如此!”送走姚平仲的王厚喃喃自語道,他已經年紀不小了,若是再等下去,恐怕再也看不到重定河湟的那一天←的父親王韶曾經令羌人聞風喪膽,儘管最終在仕途中並不順利,但至少豎起了一代威名,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和姚家種家折家這些將門不同,他的骨子裡仍舊帶着士大夫的高傲,仍舊帶着文臣的榮光,所以他更不希望把開疆這樣的功勞完全交給武人。
十數日後,他又再次接到了京中的快馬急信,這一次的落款同樣令他大吃一驚。同樣是如今正如日中天的重臣,同樣是一個赫赫有名的名字,他還是第一次發覺,一年來少人問津的自己突然成了人人爭搶的香餑餑。當然,蔡京派來的信使卻沒有在賀州多做停留,只是把信送到便匆匆告辭。遲了數日再加上態度上的這一丁點分別,使得蔡京在無形之中落在了後頭。
巧合得是,在他還沒有想好該如何回覆蔡京的信時,幾天後,第三個信使又匆匆來到了他的住所,這一次除了一封私人信函之外還有一封樞密院的公文。
“事不過三,看來還真是如此°算時間,我的那篇策論應該也快到京城了。也許正像那個姚希晏所說,我在賀州呆不了幾天了。”看完所有信箋,他搖頭苦笑了一聲,臉上頗有幾分迷茫。樞密院的公文很簡單,是向他徵詢熙河以及青唐之策的,而嚴均的私函上則說得清清楚楚,在聽了高俅的建議之後,這位樞密院副承旨向趙佶推薦了他,所以纔有了這一次的問策之舉。
油燈下,他毅然決然地提起了筆,簸滿濃墨再次開始奮筆疾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