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捷對 燃文
我看不清此時九弟的表情。但我猜他一定饒有趣味的俯視我們這小小的畫舫。小小的畫舫,半露粉面的神秘的美人。貪心的九弟,很難不受誘惑。
九弟果然先耐不住了。
“我家公子說了,姑娘琴技不錯,大約放眼大肇也再找不出第二人來。但我家公子不愛聽琴,他想找個能談得來話的紅顏。不知姑娘是不是能合我家公子的意,若能合意,我家公子奉上的纏頭,那是絕不會讓姑娘失望的。”
九弟總是這樣,他最喜賣弄他的聰明,到了此時還要來這一手。難不成他還想要阿南來解九連環?
不用阿南吱聲,靠在門邊的鄧芸接嘴極快,他裝模作樣拋灑着他的媚眼,“這位俊俏的公子聽着:我家小姐也是個挑人的主兒。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上得我家小姐的畫舫。至於纏頭……你快休要提起,這金陵城中,沒有我家小姐看得上眼的利事。公子有什麼本事,先得亮出來讓我家小姐看看,滿意與否,還在我家小姐定奪。”
詐術,比的是,誰先沉不住氣。
老九一向是個自信的人。我知道,這一回他是有備而來。所以,不用說,自然是他來推動這戲唱下去。
在短暫的冷場後,老九的聲音從舷窗處傳了進來:“紅娘子,簪銀花,入寺降香,連翹百步,含羞求雲母天仙早遇賓郎。”
我一愣,很快明白老九這是出了一個對聯的上聯。這算是他的故伎重施,他一向自持腦子好,,喜歡用他的捷對在父皇面前賣弄。
這對子出得很絕,一聽就有調笑之意。多少還諷刺阿南盛裝打扮,明明是出來勾人,卻還故作姿態。
阿南顯然也聽出來了,她愣了一下,接着嗔怒的向窗外瞪了一眼。想了想,她有些氣憤地揪下頭上簪的珠花,賭氣隔了窗向水中拋灑。我看到她專門簪上的那朵豔麗的剪絨牡丹,此時也落入水中。粉嫩嬌豔的花朵,在暗沉的水面上格外刺眼。
真可惜!我想,其實阿南戴那牡丹還是挺美的。
牡丹花在水面上打了個旋,向遠一點的地方飄去。
九弟咯咯的笑着,“小娘子勿燥,我這藥名對的確難了點,你若想不出也不怪你,只要你陪我睡上一夜便好。”
大舫上有人用竹杆從水裡挑起那朵剪絨的牡丹,遞到了九弟手上。九弟把玩着,又送到鼻邊嗅了嗅,“不然小娘子認個輸,我也可以放過你,免得你身邊有人不情願。其實我還是更喜男風,把你身邊的龜奴、小倌全送了我也行。”
阿南生氣,嘩的一下拉了身邊的窗簾。
我想了一下,提醒阿南:“白頭翁,跨海馬,手持大戟,甘遂伏令,迎輦封車前將軍立賜國老。”
要知道,老九的對子裡,含着九味藥名,想要應對,不僅得字面相扣,還得同樣以藥名應之,我怕阿南應付不來。
阿南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有了些驚奇。只這一眼,我心裡就暗暗有些小得意,她一定是沒想到,我應對的本事也不差吧。我這下聯也有九味藥,而且很工整呢。
只見阿南略想了想後,用手撥了一下琴絃,脆生生的隔窗應道:“皁角兒,駕河車,遇水見愁,斷魂獨活,砒霜揮草茅大戟淪爲木賊。”
聲音清脆,用的是婉轉的南音,此時入我耳中,竟如仙樂般好聽。讓我幾乎沒注意到她這應對中用了許多高妙的技巧,且不說字字相扣,用了砒霜諧音披霜,單是這對子的應景和暗諷的意味,甚至比九弟的上聯還入木三分。比我那下聯更是高明瞭許多。
阿南果然聰明,不負她那妖女的名聲。
我不由得對這小東西刮目相看,她到底還暗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本事?
鄧芸在一旁噗噗的暗笑不已。向發呆的我做了個鬼臉。
對面的舫上沉寂了,想來老九也知道自己被罵。他那上聯本就有些調戲的意味,如今被罵也是活該,我想他應該多少也有點羞恥之心吧。老九自詡聰明,一向以爲世無對手。這下可算是吃了蹩。
不一會兒,對面舫上又送了一隻提籃過來。鄧芸揭開一看,竟是整整一籃南珠。
我不得不暗暗讚歎老九的大手筆,我還沒給過阿南這麼闊綽的贈與呢,整整一籃的珍珠,夠穿多少珠花?打多少手飾?就是賞人,也夠打發我後宮裡一半的奴才了。我這個窮酸皇帝,今天也算是開了眼。不過,母后曾提醒我,九弟在蕃地經常逾制,這回可算是落了實。
“一粒珠,可惜蒙塵。”那邊九弟又揚聲出了一聯。仍是藥名聯。
阿南對那珍珠瞟了一眼。“九重皮,不知羞恥。”這一回阿南迴得極快。接着吩咐鄧芸:“退回去!”
鄧芸立刻拎了籃子又轉了出去。將一籃南珠扔回了小舢。
阿南的指尖在琴絃上劃過,那聲音清清淡淡,多少有些不以爲然的意思。琴音未停,這一回,是阿南開了口:“新蚌含珠,吞不入,吐不出,難免珠成身裂。”
這明顯也是個上聯,寓意明顯,是阿南看了那南珠臨時想起來的,即像是自謙卻又是在勸人。
我想,老九要對出這對聯並不困難,只是他會怎麼來對,纔是我關心的。阿南算是深知我心,知道我想從老九那裡得到什麼。
如果他能顧念兄弟之情……
那邊一時沒有迴應。這上聯簡單,應該不是對不出來。
果然,不一會,我看到從那大舫上又放下一人來,到了我們的小舟上並不打話,一靠近我的小舫不等停穩,就直接跳上我們船來。沒人攔他,放他掀簾進了船艙。他進來探頭看了一圈。目光把船艙中的人都掃了一遍,尤其是對我和阿南看了又看。
此人我見過,正是老九的親隨跟班。算是當年洛京城中的舊人。這顯然是九弟派了人相面來了,那人的目光銳利,在我與阿南面上緩緩掃過。
此時我就在阿南身後席地而坐,儘量放低了姿態,讓自己顯得不那麼起眼。可阿南卻是高傲的漠視了來人,只管翹着指尖吃自己的葡萄。
那人露出了疑惑之色。看了看又看之後,才狐疑的退了出去。向他的主子覆命去了。
“阿南,你覺得他認出我們了嗎?”我忍不住問阿南。
“不知。”阿南迴,“等一下就知道了。”
我警覺地向船艙外看了看,暫時看不出什麼異動。我的手下和謝子楠的手下,應該都在不遠處待命,不會有什麼意外吧。可對手是老九,我還是覺得不得不妨。我把一柄借來的劍,橫放在膝上,緊緊的屋了。
老九見過阿南,但他見的是易了容的阿南。今天坐在這裡的是沒易容的阿南和我這易了容四哥,不知他還能不能認得出來?更不知,若是認出來了,他又會如何表現?
我們又等了片刻,我覺得這時間有些長,長得讓人不安。
此時連鄧芸也不嘻笑了,他默然的倚門而立,手中緊握那把玉笛。他不愧是將門之後,臨陣倒不膽怯。
倒是阿南,此時又得意的掀起了窗簾,不知又從哪裡摸出一面銅鏡,想起來對鏡整理剛纔扯花鈿弄亂的髮絲,還自得的哼着小曲,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分明是勾人魂兒來了。
在我都快要不耐煩了時候,那邊大舫上終於有人傳話,“趙公子求過舫一見。”
鄧芸把個嘴一咧,“瞧,魚還是咬鉤了!我去迎迎。”說完,柳腰一擺,分花拂柳的扭了出去。
我苦笑着搖了搖頭,這鄧芸還真是個人才!
“當然!”阿南不容質疑的贊同。
不一會,大舫上放下踏板,我隔着個簾子,看到九弟一如既往的風度翩翩,他那一身白衣也一如既往的纖塵不染。他的面上的微笑卻是假得很,只薄薄的掛了一層在麪皮上,很容易看出不是發自由衷。不知爲什麼,我覺得不對勁。
鄧芸殷勤的上去迎他,嘴裡叫着,“喲,趙公子怎麼就過來了,我家小姐還沒說請呢!”一邊很靈活的攔住了九弟身後那些手下,“公子啊,你都帶了些什麼醃髒人物,他們也想上我們的畫舫!?”
九弟停下了腳步,他只斜眼看了一眼鄧芸。揮了一下手。示意手下止步。
“不好意思,得罪了,我們船小,容不下這麼些客人。”鄧芸手中玉笛一轉。竟是傷勢要避斷那踏板。我們船中的手下人,也都很長眼色,此時齊齊上去真把那踏板抽了,硬是把九弟手下隔絕在了那邊大舫上。
我有些擔心,以爲一向小心的九弟會就此發作,說不定他會馬上跳回他的大船,就此逃跑。
可是沒有,老九隻在走到門簾處時,微微的停頓了一下,“紙鷂繫繩,放得去,收得來。究竟落入誰手?”聲音裡竟有豪邁之氣。這不是九弟平日的風格。
我有些怔忡,不知是哪裡出了問題。
九弟笑得古怪,但終於還是掀開簾子走了進來。
老九的目光落在了阿南的臉上。阿南兀自百無聊耐的捻着琴絃,不時的弄出幾個單調音來,連頭也不擡。
老九看了很久之後,終於說了句,“麗質天成,果然不負小生的期待。”
那個人贊完了阿南,才轉過眼珠看我。
我此時老老實實在阿南身後角落裡席地而坐,除了膝頭上放的一把向謝子楠借來的劍之外,身上沒有任何起眼的東西。
我垂了眼,避免與老九的目光直接交鋒,只是眼觀鼻,鼻觀心的,如老僧入定般靜默着。
是我先動還是讓老九先動?我還要不要給九弟一個機會?九弟的武功遠不如我,他單身赴險,也許並不完全是對我有惡意。
我們是兄弟,父皇臨終前曾一再囑咐我,要盡力照顧他們每一個人。
這麼糾結時,我握劍的手也就難免用了些力。
我感覺老九的目光落在了我的手上。
阿南慢慢開了口,隔着案,也假惺星的客氣着,“公子謬讚,我倒看公子風姿不凡,難怪好大的口氣。”阿南說。
我聽到九弟乾笑了一聲,“姑娘更不平常,連所使喚的龜奴也這般出衆。”
我突然知道哪裡不對了!這人說話的口音,根本就不是九弟!他的聲音與剛纔應對調笑的九弟聲音完全不同!這人的聲音裡有一股子讓人不寒而慄的陰鷙之氣。
我慌忙擡頭,一瞬間,我認出了眼前這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