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闕 燃文
我們回去的路變得熱鬧非凡,前前後後被少年們所乘的小船包圍着,這些少年喧譁吵鬧,駕着他們的小船,在我們的畫舫前前後後的或快或慢的追逐嬉鬧,激起一片片浪花。他們是南人,駕船最是駕輕就熟。
我獨自一人坐的船艙中最好的位置,可是除了放在我膝上的那隻笨頭笨腦的山龜,沒人與我親近。
阿南和鄧芸此時都圍着二哥,坐在船艙的一角。他們有些新奇的聽着二哥講佛法。
因爲二哥說有都是佛變因果的故事,阿南和鄧芸兩個大概是當故事聽了,都聽得津津有味。沒功夫理我這個無趣的人。
原來幾年不見的二哥,他又多了這項喜好。而且還不是泛泛的喜歡,似乎還有了心得。看樣子我請他來造佛倒是請對了人。
馮嫣兒一直倚在我身上。將我的肩頭當成了她的枕頭。如果不是我腿上的山龜,她大約會坐到我腿上來。但她此時好像知道我心情不好,規規矩矩的並沒有打擾我。
我和她此時其實是貌合神離,此時她在想些什麼我可以猜得到。而她,怕是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吧?
這次出遊,再一次改變了宮中的形式。她肯定又有了幹勁兒。
“奴家願意爲皇上分憂。”某一天,馮嫣兒從母后那裡出來竟然直接闖到了我的御書房,她對我說:“奴家身體好多了。”
我不該放她進我的御書房的,但考慮到戲得做足,不然難免讓人疑心,便不得不偶爾特殊一回。我既然不去摘星閣,若再不讓她來御書房……
我把事情推母后,“母后說淑妃昨天還有些發暈。嫣兒還是好好養着吧。別對身體的事掉以輕心。”順便假裝關心她。
無論如何,不能再讓這個女人插手後宮了。
馮嫣兒還是不死心。
“外放宮人的事,楚賢妃一人操持,宮中頗有微辭。奴家也不說是賢妃處置不當。但一下子放掉這麼多人,現在各宮都在嚷嚷人手不夠。”馮嫣兒一有機會就向我告阿南的狀。
“嫌過的不好的也可以離開宮中。”我一點也沒客氣。我不愛聽這話,也不要她來裝賢淑。我寧可聽阿南說不許我再和別的女人好,也不要聽馮嫣兒這種言不由衷的騙人鬼話。
馮嫣兒一愣,馬上換成一付乖巧的模樣,“皇上說的是,宮中諸位也養的嬌了些。只知道抱怨,不體恤皇上的難處。”真是見風使舵的好手!
我心裡冷笑,她現在再使任何招數,對我來說都不管用了。
我身後的屏風後面發出了一點輕不可聞的聲響,淅淅索索的。
不一時,我從賓陽洞前揀的那隻山龜慢慢從屏風後面繞了出來。慢悠悠地向我御案的桌角爬過來。馮嫣兒瞪着那隻山龜。
“奴家覺得這隻龜好詭異。”她說。我聽不出她是真的害怕還是在發嗲。
“皇上看它的小眼睛,一直盯着奴家看。那天我們回來路上,它就一直在瞪着奴家。”馮嫣兒的面色顯出一絲惶恐。好像這龜在預示着什麼讖語,讓她心驚肉跳了。
我把那山龜抱上我的御案,如意忙遞上來一碟龜食。
“龜是長壽之物,朕與此龜有緣,也許它是預祝大肇國運長久,朕的基業永固。”我笑,“它看嫣兒,是因爲它也知道嫣兒生得美。想來活了一大把年紀,沒見過嫣兒這樣的人間絕色。”我乾巴巴的笑了兩聲。
果然是絕色,喝了桃花露似鬼似妖,早絕了人間氣息。
馮嫣兒卻好像完全不明白我的諷刺,只當我真的在誇她。“皇上又拿奴家取笑。”她與我隔着御案,不方便身體蹭上來,不然此時早就主動投懷送抱了。
“其實……”她用手捂着臉,“奴家最近容顏也消減了不少。”說完還裝模作樣嘆了一口氣。“奴家一直在請華太醫來看,華太醫年紀大了。除了囉嗦也沒什麼好方子。倒是每天打聽奴家的飲食和日常起居。問些不相干的話。”馮嫣兒拋着她那迷人的媚眼,“我看華太醫是老糊塗了。奴家以後不想再找他看病。”
這好像是上一世故事的重演,馮嫣兒又開始在我面前進華太醫的讒言,她這是想趕走華太醫好向我下毒了吧。我猜其實華太醫也已經懷疑她病根的由來了。不然何必追問她吃了什麼。這女人明知她自己行跡已經在阿南面前敗露,不過仗着我最近對她的青眼,便一點也不以爲恥。
這全怪天下男人多淺薄,看女人只看見色這一味。
“那淑妃想讓什麼人來爲你看病呢?”我問。懷疑她又要向我推薦什麼人了。如果她推薦我自然得接受,不然如何讓她放心推薦李逸呢?又或者她直接把李逸推薦進我的太醫院?這也太直接了吧!
我心跳加快,埋下頭看我手上的奏摺,那隻山龜此時吃完了碟子裡的吃食,很無聊的爬到我的袖子邊。我正好用它架我的手。
“我看太醫院已經新來了一位太醫,”馮嫣兒窺着我的面色。“賢妃找他看過,可是……”
原來如此!我大概太心急了。
“奴家昨天看那位新太醫與賢妃在太醫院的葡萄架下說了好一會兒的話。”
馮嫣兒裝作天真的樣子,“兩人說的什麼奴家可不方便去聽,但奴家看到,那太醫走後,楚賢妃紅了一雙眼睛,要哭不哭的。呆呆站在葡萄架下半天不動。奴家過去和她打個招呼,她都沒理奴家。”馮嫣兒嬌滴滴的向我抱怨。
我手抖的厲害,一定是腕下這老山龜不老實。
“我看那位新太醫和楚賢妃談完,就立刻出宮走了,急匆匆不知去哪裡。奴家原本還想請他爲奴家看看呢,誰想人家只接待賢妃一個病人。”妝嫣兒裝得她好像不知鄧香來歷似的。母后那場大鬧,導致阿南和她同時受罰,她能不知道鄧香的事?
“對了,這話我還沒對母后說呢。”馮嫣兒得意的揚了臉,還用手捋了一下自己的頭髮。她知道在這皇宮中,母后和我所關心和擔心的是什麼。
“如今奴家也不管宮中的事了,真不知已經亂到這步田地,連太醫都可以……”
屏風後面又有響動,馮嫣兒愕然的閉了嘴角看我。
不一時,弦子手裡持着一卷書,從屏風後面轉了出來,臉上的表情很是一本正經。不急不徐的,還踱着小方步。
他那酷似阿南的美目好像完全沒有看到馮嫣兒,“皇上,什麼叫智者之慮必雜於利害?”
馮嫣和目瞪口呆的看着弦子,臉色變得尷尬。
她乾笑了兩聲,誇張的嚷嚷,“這不是賢妃的弟弟嗎?那個叫什麼來着?他不是歸命侯的兒子對吧?我倒有些弄不清了,他應該是楚烈帝的兒子。”
弦子沒理她,這孩子把書卷舉到我面前,“書上說,做事前權衡利害才能無往不勝。那麼對有些不知利害的人應該怎麼辦呢?是不是應該迎頭痛擊?打的他知道厲害?還是一舉而除之,天下利害再與他無關?”
弦子今天穿了件白色小袍,斯斯文文的,像個小儒生似的。長長的頭髮卻只在腦後隨便的拖着,又像是得道的仙童。偏偏說話卻是夾槍夾棒,眼神也似箭一般,對着馮嫣兒射了一箭又一箭。
馮嫣兒便有些坐不住,打着哈哈,“這孩子與我弟弟邁兒倒是一點都不像。邁兒這麼大時,哪懂這麼高深的書啊。南人到底精明些。”想了想又說,“南人都像這孩子的話,今年我家邁兒就艱難了。虧得他苦讀了那麼些聖賢書。”
我揉揉弦子的頭,“弦子聽到淑妃娘娘說的沒有?這書對你來說太難深了。你看點別的吧。”
弦子沒動,還在瞪着馮嫣兒看。粉白的小臉上明顯寫着“鄙夷不屑”。
馮嫣兒有些悻悻,“這孩子名兒倒不錯,弦子是嗎?他姐姐倒會撫琴。我那摘星閣也正少着能撫琴的人……”
話沒說完,弦子已經解下他挎在腰上的小弓,啪地一聲放在我的書案上,“弦響逐輕失,血聲沉沙泥。娘娘若是喜歡聽……”
馮嫣兒終於坐不住了。
待那女人走了,我摸摸弦子的頭,“好了,你去看你的書吧,不然去玩玩兒也行。別把今天的事告訴你姐姐。”
弦子瞪着眼看我,目光裡有不解,有委屈,還有——自然是生氣。
這目光讓我不安,也是長長的睫毛,也是黑葡萄般的水靈大眼。像極了那個人。我已經又是好幾天沒見她了。有些想那雙眼睛。可我在此時又不能前功盡棄,好不容易這馮嫣兒又主動送上門來。
“你姐姐真的哭了?”我小聲向弦子打聽。心裡有些發虛。
弦子自然是不理我。他悶悶的倚到我身上來,“手裡把着書卷一圈圈轉着。
這孩子有時好像有些粘人,,賭氣也是靠着我賭氣。也許是那麼小就被我孤身發配之故。對這樣的孩子,我更是心裡難安了。
“弦子最近有沒有見過酩香先生?他有沒有勸過你姐姐幾句?不然弦子回去好生勸勸你姐姐,有些事別多想,先養好自己的身子。酩香先生給你姐姐開的藥,她有沒有好好在吃?這兩天天氣看着暖了,可還是初春,你和姐姐添減衣服別太急,當心又凍着了。如今宮中管事的主要是你姐姐,你去對她說,別太累了……”
“這些話皇上爲什麼不自己去對姐姐說?”弦子突然質問我。將我的碎碎叨叨全都砸回了肚子裡。
我用袖子抹抹汗。這孩子問有極對!
我真的覺得已經很長很長時間沒見阿南了。
也許,我可以見見鄧香?自從上次訪問過他,他幾次來宮中,都是隻見阿南,不來見我。其實我還託了他通過與歸命侯交往,幫我從旁盯着點馮府。雖然我沒明說 ,但他一定懂得。這麼久了,他一點消息都沒有嗎?
我也想他了。
天下的事,就是這麼奇怪,背後說人有時會有報應。我正在琢磨着怎麼再見鄧香一次,外面就有人通報:“酩香先生求見!”
“快請!”我來不及高興,已經忙離了坐站了起來。我與鄧老將軍那點情誼,可能會讓鄧香有點不好拒絕我的託請。但他能主動來找我,還是讓我十分欣慰。他來,必定有大事。但願不是事關阿南。若是鄧香來找我談阿南,甚至興師問罪,我倒真不知該怎麼應付。
有時,我很奇怪他們南人竟是那麼喜歡穿白,據說,江南貴族,每人的箱籠裡都有幾件白衣。我幾次見鄧香,他都是着白衣,寬袍緩帶,一逼散散漫漫的樣子。
鄧香跟在如意後面走了進來。他今天又穿白,和我一身黑衣總是相反。
“下雨了?”我問正將雨傘交給如意的鄧香。他的油紙傘上滴下水來,將我前殿的青石打溼了。
“剛開始下,”鄧香回我,又加了一句,“好一場春雨!來的正是時候。”
如意忙去推開了御書房的窗扇。
果然外面庭院裡已經紅溼綠翠。我窩在御書房裡,竟是完全沒有察覺。
我看到這一回鄧香的腰間還繫着一隻葫蘆。一進門,就給我的御書房帶來一陣子酒氣。
玉壺□,賞雨茅屋,左右修竹,白鶴相隨,眠琴伴泉,上有飛瀑。鄧香的日子過得比我好。
弦子高興的跑到了鄧香面前,本想文縐縐的向鄧香行禮,卻被鄧香一下子抱着舉了起來。“弦子這兩天沒荒廢功課吧?”
“沒,姐姐盯着我呢。我還在皇上這裡看了好多書。”
鄧香放下他,回了頭看我,“謝皇上指點弦子。”
我大窘,我哪裡敢指點人。不過是在孩子面前打混仗罷了。再說,我教弦子,憑什麼要他來謝我!
鄧香低頭俯身對弦子說:“你出去玩,香哥哥要和皇上商量重要的事,小孩子聽到不好。”他對孩子說話倒是直接了當。
弦子乖巧點頭,到我身邊拿回他的小弓。想了想,對鄧香說:“宮裡有人說姐姐壞話。”
鄧香一愣,立刻就明白了,“沒事,弦子別理他們。”說着看我一眼。
此時我簡直是無地自容。倒不是怕鄧香怎樣,反正母后鬧過那一次之後,他肯定早明白這回事。我窘的是:弦子纔多大的孩子,居然連他都能知道。
待弦子走了出去,鄧香纔回頭看我。
我嚴肅的端坐着,極力裝作不動聲色。
鄧香大大方方找地方自己坐下,解下葫蘆放在旁邊。
他微微沉吟一下,“我不能過問皇上後宮的喜好,但原本可以由楚賢妃轉告的話,此時卻不得不我自己來說。我一向不會說話。所以先呈請皇上。若是皇上聽了我說出不中聽的話,還請恕罪。”
鄧香的話綿裡藏針,我豈能聽不出來。
但在他面前,我可不能示弱,“恕你無罪,請講。”我不和他羅嗦。
鄧香倒也大方,他絕不糾結於旁末,該說的說過了,便直奔了主題,“我這回來,是來問問皇上,皇上是要向南邊用兵了嗎?爲什麼這幾日總有軍官向南邊去?他們經過我住的伊闕山下,我不能裝做不知道。”
緊接着,他又笑了,“不然就是皇上想在南八營有所動作,弄得有人些急了,搶先派人去動手腳吧?”他的眼睛眯了起來,“皇上能不能把您的全盤計劃向我透露個一二。我雖愚鈍,但很怕皇上前門拒虎,後室引狼。不管怎樣,千萬不能再聽信人言,輕易向南方用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