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闕 50闕
阿南在拉我的袖子。
我心裡一沉,臉上就立刻也變得難看。我知道這枝鳳釵是阿南從我給她的那隻小包裹中取的。阿南大概是剛看到我轉遞給她的包裹就一下子認出了是誰的東西。說什麼丟在宴席上的,那都是阿南的託辭而已。
“皇上息怒。”阿南急急的說。一雙眼睛眨了又眨。
她想怎樣,要我對背叛我的女人息怒?
我一把拉住阿南的胳膊,把她拎到門外,“你去把那隻包裹給我拿來。”說完呯地一聲關上了門。
我氣得渾身發抖,阿南在外面拍了幾下門。我只當沒聽見。
雖然阿南提醒了我馮嫣兒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我對李婉寧的憤怒卻無法消解。
“想在朕宮中尋死很容易,”我對着那牀上的人形冷冷地說,假裝沒看到她脖頸上那淒厲的勒斑。“朕有的是辦法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不過在死之前,你得先把那個郭興安的事好好交待清楚。”連我自己,都覺得我的聲音在空落落的房間裡冷得像結了冰。
牀上的女人沒有說話,甚至根本就沒有睜眼,只是有兩行眼淚從她的眼角滾落了下來。她果然醒着,在我面前裝死。在我看來,這種沉默更像是無聲的抗拒。
我覺得這屋子冷的像冰窖一樣。隱隱含着不詳的恨意。我原以爲,只有馮嫣兒這種風情萬種的女人才會勾結情人來取下我的人頭。現在看來,連沉默安靜如李婉寧也是對我懷了一樣的狠毒心腸。這分明就是又一個馮嫣兒的翻版。
此時的我,真是無語問天,到底是我做錯了什麼,還是女人的惡毒本來就是骨子裡的東西?同樣的背叛,不同的女人,難道我命中注意是死於女人的無情?馮嫣兒在外還有些魅惑君王的惡名,她李婉儀可是外人眼中的貞淑女子。
李婉寧的鉤吻也是早已藏好了吧?
我四下看看,陰暗的宮殿裡,每一個角落都讓人生疑。屋子中間,只有我一人狐獨的站立。而牀上那個絕望的女人已經只剩下陳舊的腐敗氣息。我記憶裡那個踏春而來的少女哪裡去了?
我曾經對阿南不好,可並沒有薄待過李婉寧。我記得我一直對她封賞頗多。讓她在我的宮中安享榮華。
面對牀上那個一動不動的人形,我覺得我的心再一次冷透了。
我咬了牙,對牀上那個裝死的女人一字一句地說:“我會叫人來徹底搜一遍鳴鸞殿的,至於你……”我冷笑一聲。
不管這是不是我的錯,那個裙角上沾着花香的女人,在我心中已經死了。
我衝了出去。
“皇上!”阿南並沒有走開,她還守在門邊等着我。見我出來立刻追在我身後。
我抑制着身體的發抖。假裝沒聽到阿南叫我,邊急走邊向人吩咐:“關閉鳴鸞殿,這裡面所有閒人一併收押,仔細搜查殿中所有東西,一見可疑便向我呈報。不許向那個女人提供任何飲食,直到她交待了與宮外的聯繫。”
“皇上使不得!”我話音未落阿南就在後面叫了起來。“事情還沒察清,怎能就這樣大動干戈。更何況李修儀都這個樣子了!”
我腳下一滯。阿南這不知輕重的小東西就撞在了我的腰上。
我轉過身,“你很同情她是不是?”
阿南在我面前快速的點頭,竟是完全不加隱瞞,“我已經囑咐他們,今天的事不許外傳,若有人問起,就說李修儀得了傷寒。”阿南攀住我的胳膊,壓低了聲音,“此事不宜聲張,還請皇上三思。”
我的眼睛眯了起來。阿南很怕此事聲張嗎?她顯然明白髮生了什麼。她甚至承認她同情李婉寧。那就是說,她也有與李婉寧差不多的心境嘍?她知不知道,她承認這一點,比李婉寧對我的背叛更傷我的心?!我始終記得,阿南有一塊讓我不得不生疑的玉牌。
阿南的樣子倒是與我有了些親密,居然肯主動來攀我的胳膊。可不知爲什麼,我覺得她還是和以前一樣,一看到我做錯了事,便不留情面。
我猜想,就算是昨晚那樣,還不足以讓阿南覺得她是我的女人。也許,我天生就該被人揹叛。
“好!既然阿南說不宜聲張,那就不聲張吧。”我衝阿南僵硬的笑了一下,回了頭對我手下的人再一次吩咐,“你們就死守這鳴鸞殿,看有誰來與李修儀聯絡,或來探聽消息。”說完我斜了一眼阿南,“一旦發現,就押來見我。”我的臉很冷,“還有,請楚賢妃把那包裹送到我的書房來,我想仔細看看。”說完一甩手,把阿南甩到一邊,我的聲音有難以掩飾的冰冷,“至於你,楚司南,你就留在這裡與那女人同病相憐好了!”說完我轉身就走。
我看到阿南臉色一黯,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我有些心冷,比這日漸蕭索的天氣還冷。也許我本不該愛上任何人的。
其實我早該清楚,連我以爲對我有些情誼的馮嫣兒都是那樣對我,更何況本就與我沒有情誼的李婉寧。甚至包括阿南,她從第一次見我時起,就故意弄了醜面,來避免與我有什麼瓜葛。我總算知道,我雖然高高坐在皇位之上,但在這世上一干的女人眼中,卻依然是可笑又可悲。好像這世界上,就沒有一個真正用心愛我的人。難怪我會孤獨一人死在那風雪的寒冬,因爲連我以爲可以親密的人都不愛我。
我着了人去催請建章將軍曹定,又派了人去叫李濟。我倒要看看,他們會給我什麼答案。
可傳回來的消息,卻很不妙,說是李濟突然病倒。而曹定,到了傍晚找他的人才回來覆命,他竟是趁人不注意掛冠而去,對我連個招呼都沒打。建章營這是要徹底落入馮驥的手中嗎?
我再一次感覺到了衆叛親離的淒涼。就算這次的事情,沒有鬧到我人頭落地的地步,可其實質卻是一樣——再一次證明我就是個孤家寡人。
我沒想到,多活這十年,竟是這麼艱難。說不定,這一回連十年也沒有了。我一個人呆坐在御書房那一堆文牘後面,慢慢的蜷縮了起來。
阿南派了阿瓜來送還那個包裹。小宮女阿瓜那略有些圓胖的身材站在我書房外光禿的老柏樹下,“賢妃說。她就不過來了,皇上若找她,就去鳴鸞殿。皇上若是理不清頭緒,就先休息。皇上若到晚上餓得睡不着,就讓如意去長信宮的銅鼎裡摸兩個熟雞蛋。”說完,這個木頭木腦的小宮女向我施了一禮,“賢妃最後一句話最要緊。賢妃對皇上說:皇上若生氣,就先學着制怒。”
好一個阿南!她竟然先嘲諷起我來了。她這是對我剛纔向她發怒的回報。
阿瓜說話時一字一句很清楚,可是沒有語調的起伏,分明是硬背了出來。聽起來像是個小傳聲筒似的。說完了,她又是規規矩矩的一禮。這才轉身踏了小碎步的離開。從頭至尾她都沒擡過一下頭。不覥視天顏,這又是阿南教她的吧?
我看到,連如意都在一旁掩了嘴悄悄地笑。
我啪地一下,扔了手中的筆。幾點朱墨飛濺開來,把我眼前的文牘污了幾點紅
如意嚇得立刻低了頭。學那阿瓜傻乎乎的樣子。
“如意,你說楚賢妃怎麼知道朕沒吃飯?”我的確沒吃晚飯,我吃不下。
“皇上,我可沒有離開過您半步吶。”如意爲自己叫冤。
不錯,不會是我的人去阿南那裡長舌說我沒吃晚飯。這應該歸結爲阿南是個鬼精的小妖女,她大約早看穿了我此時的窘境。
她讓我制怒是嗎?那我就讓她看看我是怎麼制怒的。
我深吸一口氣,把案上那些毫無頭緒的案牘全都推到一邊。這些東西對我毫無用處。
我開始儘量冷靜的思考此事。
突然出現的郭興安這個名字是馮驥給我的,阿南交還給我的包裹也是馮驥給我的。
我突然想起了今天馮嫣兒在半路上攔我的事,想起她那委委屈屈的面孔。看上去她是那麼的無辜,
可阿南告訴我,馮嫣兒並不無辜,是她的宮女綠翹送了那隻手鐲入鳴鸞宮,才導致了李婉寧的自殺。那隻手鐲應該和這包裹裡的其它手飾一樣,同出自李婉寧之手。它們是怎樣落入馮家手中的?而且,馮嫣兒還留了一隻在手邊,馮嫣兒又是怎麼拿到的?
我打開了包裹,這一回仔細看了看其中那幾封信。信裡沒什麼實際內容,似乎只是在報平安。字體倒是秀氣。可我沒見過李婉寧寫字,所以不知道是不是她寫的。想起來,我也冷落她很久了。對她談不上熟知。只是並沒有薄待她,我原以爲我給了她宮中尊崇的地位,她應該能在我宮中寧靜平和的過下去。而她的性格又一直沉默貞婉,本應該是最讓我放心的人。
但,這些信若是寫給一個男人……她既然一看到那隻手鐲就要自殺,至少說明她並不冤枉。
我的太陽穴又突突的起來。
阿南還要我制怒,還說什麼不宜聲張。她甚至還承認她同情李婉寧。這算什麼?是在申明她阿南與李婉寧有一樣的際遇嗎?
我又想起阿南那塊香字玉牌,一瞬間,我的心好像是被砸碎了一般。阿南她尤其不該和這些女人一樣。
我大袖一掃,桌上的文牘、信紙、珠寶,全都飛落一地。
在一陣亂響之中,如意驚愕的瞪眼看我。在他眼裡,我一定是個不理喻的怪物。
就在這時,有宮監來報:“馮淑妃求見。”
我喘息未定,怔怔的發呆。
如意忙開始揀地上的東西。
“不用揀,”我冷聲說,“讓馮淑妃進來吧。”
如意驚訝的擡頭看我。以前馮嫣兒到我這裡來是不用通報的。及至我重生後,才特別關照了人不許私放馮嫣兒進來。所以如意大約知道我對馮嫣兒已經愛馳。現在看我這樣,以爲我又變心了吧。
其實我是明白了,馮嫣兒早上與我那戲碼也不是白演。她那時就早想已經想好了今晚這一出。她若不是想借密告李婉寧的事重新上位,我元君曜就把這一地的文牘全都吞下去。
我總是爲女人的面孔所迷惑,永遠也看不懂她們想的是什麼。就算已經對她們十分的提防,也還是沒料到她們也都是謀士高手。
不過我倒想聽聽,這一回,馮嫣兒會講一個什麼樣的故事給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