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闕

51闕 燃文

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我在吃光阿南留給我的所有雞蛋之後,眼皮立刻沉重得睜不開了。

阿南香噴噴的臥牀就在旁邊,昨天我甚至都沒能好好的享用一下。此時帶着醉意,也懷着對昨日未竟之事的遺憾。我想也沒想,就往阿南的牀上爬去。

如意急忙趕過來,爲我去了外面的衣裳。我連眼也不用睜舒舒服服的鑽進了原來屬於阿南的被窩裡。我立刻就睡着了。根本沒來得及想阿南的東西會不會下了毒。那種奇怪的釋然,不知從何而來。許是隻是醉中才有。

我這一睡,睡得極深,連夢也沒有一個。

空氣中潮溼的涼氣撲打着我鼻尖,夾雜着茵蘊的香氣。淡如深山中的蘭花,結了露水,剔透着晶瑩。我在這蘭香中睜開了眼睛,眼睛裡有的只是黑暗。我還是剛剛入睡時的姿態,仰身躺着,好像一夜都沒有翻過身。可我知道,周圍其實還是有些不一樣了。

我的耳邊有細微而均勻的呼吸聲,與窗紙上的輕柔的沙沙聲合在一起。還有那好聞的蘭香,一絲絲馨入口鼻。

我側了頭,看到了我身邊那個小小的輪廓。

我沒有動,連我也有些奇怪,我看到阿南這小東西就這麼坦然的睡在我身邊時,第一個反應居然不是撲上去壓住她,而是……我只想這麼看着她。看着那個微微起伏的輪廓,聽着那讓人安心的呼吸,我只覺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把前一天的重壓全都放下了。我被許多人背叛,可我至少還有阿南。在我最後真的走投無路的時候,至少還有她來給我一個化入泥土的歸宿。

守夜的太監大約從的我呼吸中,聽出我已經醒了。有人淅淅索索的出去叫如意。

不一時,如意進來,無聲的爲我點起了一隻小油燈。

我知道離上朝的時間應該也不遠了。如意機靈,知道我不想打擾阿南的好夢。

可我不想離開。第一次仔仔細細的看身邊這個人的睡顏,看她微微翹起的睫毛,看她粉嫩的雙頰,看她潤澤的紅脣。每一處都讓我挪不開眼睛。阿南不知道我在看她,她睡得很美,嘴角甚至還噙着一絲微微的笑意。

她盡了最大的努力來接受我,我夫復何求。這一瞬間,我竟是想,如果能一直看着阿南這恬然的臉,直到老去,該是多麼奢侈的美好。這世上沒有任何事能讓阿南畏懼發愁吧,不然爲什麼她總能比我鎮定?

如意放下他臂彎裡帶進來的一件灰鼠皮的披風,又退了出去,我聽到外面銅盤響,這是爲我準備洗臉水了。

那披風的絨毛提醒了我,難怪我覺得鼻頭吸入的空氣有些溼冷,難怪我聽到了窗紙的沙沙聲。大肇景定二年的第一場雪就這麼來了。

入冬了。不期而至的冬天,我的人頭還在項上。

我立刻注意到,阿南的兩隻胳膊還在被子外面。

天冷,我怕她受涼,想把她的胳膊放進被窩裡。可才觸到她藕白的小臂,便發現她的手緊緊的把被面抓在手裡。

好一會兒,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小心的看了很久,只覺得阿南這個動作與她臉上那恬靜的表情有些不相配。睡夢中她想抓住什麼呢?

我竟不捨得動她,也捨不得吻她。頭一次覺得,對女人除了的歡好解怡之外,我還有了更多的期許。

只要不是那塊玉牌,不是那個可能出現在她生命中的另一個男人。我什麼都不在意。

如意再進來時,我知道我得起牀了。我萬分不捨的離了牀,輕量放輕了動作,生怕驚動了阿南。

可阿南還是長睫毛一抖,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我用笑容迎接阿南的甦醒。“天還沒亮,再睡吧。”我說。

阿南睜着大眼雙手抓着被子,像只初醒的貓咪般迷茫。這是她自己的長信宮。只因有我在身邊,她便不認得她的家了嗎?

我笑着轉身去洗臉。

“啊!皇上!”她從被窩裡一躍而起。忙亂着自己穿衣服。

我沒有阻止她。知道她這些天跟着我一起受累,但既然已經醒了,起來也好。

“昨天淑妃對皇上說了什麼?”阿南問我時不繞彎子,“她是不是把李修儀和那個‘九’聯繫到了一起?”這隻貓咪一旦醒來,就成了一隻嘰嘰喳喳的小鳥。她不等我回答,自己就接了下茬,“這事我昨晚也細細盤問過李修儀,我看她多半還是被人騙了。”

阿瓜此時聽到她主人說話的聲音,趕緊進來,爲她主人梳妝。小小的房間裡便有些擁擠。

“李修儀那人,就是心軟,聽不得她認識的人有個不好。有人利用了這一點,唆使她幫助那人。至於是誰在後宮挑起這事,皇上且不用心急,我已經有線索追查。只要皇上想到,李修儀入宮這些年可從未曾出宮,便應該放心她不曾做出什麼。”阿南小嘴不停,人已經在阿瓜手中轉了幾個圈,收拾得差不多了。

“她那屋子裡,什麼也不會藏。”阿南說,“那個下藥的應該不是她。皇上以爲的那種關係也未必確切。”她的口吻不以爲然。

阿南不知道我中了鉤吻的前因後果,她誤會了,以爲我在爲那個而生氣並懷疑李婉寧。而我也沒辦法向她解釋。

“過來爲朕系大帶。”我叫她,她只顧嘰嘰喳喳,一點也不留心到我。要是別的女人遇到這樣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不知要怎麼圍着我打轉呢。阿南可真是位公主!根本想不到上來獻個殷勤。她只管自己先打扮整齊了。

阿南聽了我叫。終於過來了,可她是來添亂的,如意很快叫出了聲,“楚賢妃,別!”“楚賢妃,不!”“楚賢妃,反了!……”最終如意討饒,“賢妃,還是讓我來吧。”

我只是笑着,阿南她這是比我還心不在焉。

“皇上,”阿南站到一邊看我,“這事,皇上打算怎麼辦?李修儀她……也可憐。”阿南終於說了出來。

我已經收拾妥當,如意又乍着膽子連聲催我。我不能再多耽擱了。

我洗了臉披了披風急急出門。走了兩步,看身後阿南一個人站在那裡,那有些期待又些失落的眼神……“把披風披上。”我說。

阿南立刻雀躍。

及至出了門,她才發現下雪了。她先是咦了一聲,接着十分歡喜的大叫,想也沒想,就蹲□去團雪球。

地上雪還薄,她攏了一把,只團了小小的一個。看我已經上了步攆,她又立刻跟了上來。“皇上,今年洛京的第一場雪!”她舉着那個小雪球,高高興興地說。

我把阿南放在兩儀殿的夾牆裡,讓人給了她的張椅子。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做,以前我對馮嫣兒也從來沒有這樣做過。

阿南手上團着她的小雪球,樂呵呵的坐在那裡。她對我上朝倒是不怎麼興奮好奇,大概因爲她見過她父親臨朝的緣故。但她一定明白了我給她的回答,我打算放過李婉寧,或者說是放過李家。

我奪了阿南手中的小雪球,捧在手裡把玩着,上了龍椅坐下。阿南的眼中有了好奇。

我俯視那些朝臣亂紛紛的進來,各就其位。這一回,前面沒了李濟那老東西。那老東西在家裡裝病,便宜他了。

我看着官員們抖落身上的雪花,一切行禮如儀之後,馮驥陰着臉,跨上一步,“臣得報,建章營將軍曹定……”

“朕知道了,”我打斷他。“詔書已下,馮公想來已經看到,我已下令去追了。”

“建章營不能一日無主……”

“不會,建章營暫歸朕親自統領,不日就會有新人過去替朕協領。馮卿不必擔心。”我乾淨利落,不給馮驥幻想。

“那個郭興安,臣有了些消息。”馮驥從眼眶上面看我。他的臉卻發陰沉了,大概是對她女兒的枕旁風沒了信心。

“朕已經下旨各郡刺使,見了他就格殺勿論。”我笑嘻嘻地,“尤以代郡爲重點。既然他要爲老九賣命,我便成全他好了。”

下面那些朝臣一片片嗡嗡之聲。“臣交給皇上那包東西皇上可曾察看?”馮驥不依不饒。

“看了,”我還是笑,“不過是小太監貪財,偷了東西出宮去賣,淑妃早前就處罰過了。有人存心收集宮中之物,這可是不赦之罪。多虧馮大人有心,又找了回來。”我把線索從李家引開。

下面那些朝臣又是一片的嗡嗡之聲。

我眼睛一瞪,手上的雪球投了出去,在他們中間開了花。“有什麼話,大聲的說出來!”我的聲音裡有些了冷意。這幫貪生怕死不中用的東西!

終於有人站了出來,是戶部尚書蔣捷,他難得站的筆直,“謝皇上賜雪。”他大聲的謝我,“這頭場雪散出的雪粒竟有幽蘭之香。是天兆詳瑞啊!這也是臣的詳瑞。臣知道,來年臣必能升官發財。”

下面有了一片笑聲。我不笑,等着看他怎麼搞怪。

他抽動着鼻子,“臣昨天夜觀天相,就知道今天會有喜事,果然!皇上終於又親領建章營了。想當年,皇上提茅跨馬隨先帝征戰……”蔣捷開始回憶我當年率兵的事蹟,他那喋喋不休的嘴吐出了許多我自己都快要忘記的故事。我閉上了眼睛,無聊的聽他越扯越遠。我的確也算能戰,雖比不上二哥驍勇,可我的戰績很是榮耀,那時馮驥不過是個小小的把總,他何德何能與我抗衡?蔣捷的回憶,讓我對自己有了更多的信心。

只不過如今我是皇帝,高高的龍椅消磨了我的戰鬥力。

“所以,”蔣捷終於要總結陳詞了,“一國之軍,本就該爲國之護衛,爲君之驅策。”他說,“就如這雪球,散則爲臣民之福澤,聚則爲擊敵之重器。得看握在何人手中……,聚散之道,不可藉助外力。”

我聽到旁邊夾牆裡,有椅子動了一下的聲音。很輕微。

好在下面那一地的朝臣都沒有聽到,他們的目光此時全落在馮驥身上,一個個看起來都是面色凝重。蔣捷這些話,全對馮驥不利。

蔣捷這是擺明了要我集權,重新全面統領大肇的軍隊。

我笑了,哈哈的放聲大笑。不去看那馮驥要吃人般陰鷙的目光,“蔣愛卿的三寸不爛之舌啊!”我撫掌,“只有那鴨子能與你媲美,肉都煮爛了,那鴨子嘴還硬!來人啊,賜蔣愛卿鴨舌二斤。”

我起身退朝,邊笑邊走。

丟下那一地面面相覷的大臣。蔣捷是個聰明的傢伙,重新集權是大勢所趨。就算我現在不能公然施行,但至少我心中確有此想。他說了,說得比別人早,我是不會忘記他的。

回宮的路上,我放棄了步攆,拉着阿南在宮中慢慢走。

“阿南對今天的朝議有什麼看法?”我問阿南。我記得她在夾牆裡那不安的小小挪動。阿南想要的是怎樣的一個大肇,怎樣的一個我呢?也許,她的內心,比現在的我更矛盾。

阿南與我牽着手,若有所思的樣子,小小的眉頭結在一起。

我讓她自己好好想想,並不催她給我一個態度。也許她還有那麼一點留戀她的南楚。但以後,我恐怕會讓她連想想的機會也沒有。我已經多次被人揹叛,我不會讓這種事再次發生。我放過了李家,並不意味着我原諒了李婉寧。

終於,阿南小心的開了口,“皇上剛纔在朝堂上說那話,是不是想讓芸哥兒協領建章營?”

我不語,還是笑。

“他是南人,又是新人,雖然該爲皇上驅策,可畢竟如今的建章營幾乎像是在刀尖火油上一般。芸哥年紀不大,又是鄧家少子。他自己倒還在其次,我怕他會有負皇上所託。請皇上三思。”阿南的目光只盯着自己的腳面。不知道是不敢看我,還是怕打滑摔跤。

她的心事我明白 。

此時地上的積雪厚了許多,腳踩上去軟綿綿的。阿南在南方大約不常遇到下這麼厚的雪,她腳下有些不穩,走起來搖搖晃晃的。全憑攀着我的手保持平衡。

我笑着,有意放了手,阿南立刻張大眼睛緊張的看着我,站在那裡不敢動了。

我俯身在地上團起一大捧雪,團出一個很大的雪球來。阿南的眼裡有了欣喜。她想來奪,被我避過了。假裝沒看到她的失望。我又推着這雪球圍着阿南滾圈圈,滾了一圈又一圈。等我把雪球重新推到阿南面前時,這個雪球已經是個徑有半人高的大傢伙了。

我微喘着,看着阿南那又是喜愛、又是驚訝的眼神。“送給你。”我說,“我的就是你的,團得再大,也有你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