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守門小兵見這人還賴着不走了,唯恐他這副髒破的模樣礙了中郎將的眼。小兵環顧四周,瞧見擱在旁邊浣衣用的粗長木棒。
小兵想也沒想,直接一把拾起。他神色發了狠,揮動着木棒,罵罵咧咧地一句“這不知好歹的東西”,就要朝阿昱的方向揮去。
怎料,剛邁出半步,棍棒還懸在半空之中,他的手臂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攥住了。
小兵一愣,回過頭來,抓住他手的人不是那中郎將還能是誰?
“把他留下,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去其他地方巡視吧。”
淡聲留下這句,十七便給幾步之外的阿昱一個眼神,讓他跟着進帳,獨留那守門小兵呆如木雞地留在原地。
原來在十七帶軍前往淮南征戰的幾月,阿昱恰好刑滿三年,牢頭看他平日表現一直不錯,再加上若不是他爹的關係,阿昱事實上並未犯過什麼事。便打算把他放了意欲賣給宮中隨便哪個小主。
誰知他體型頗爲壯大,滿身髒污酸臭實在不討喜,連領事的公公也不願收了他。牢頭無奈之下,只得將阿昱再度帶回,將他暫且與其他還未刑滿的牢犯們繼續關在一起。
而後十七凱旋,立功歸來,這事兒傳進了阿昱耳裡。他當下想起從前和這大哥的那點交情,也不知是從哪來的膽兒,竟是趁着夜色獨自溜出了工棚,膽大包天地一個人潛入了這裡。
阿昱原本方纔被守門小兵堵在帳外心下還有些沒底,想這大哥莫不是自個兒飛黃騰達了便翻臉不認人了。現下跟着一起進了帳,這才稍稍安心下來。
“大哥……不,中郎將,我也想投軍!”
那阿昱於帳內站定,也不整那套迂迴曲折,開門見山直接這樣說道。
十七負手而立,站在一副軍事地圖之前。聽見阿昱的這一句話,他背過身去,淡淡地掃了少年一眼。
“從軍打仗,並非兒戲。稍有不慎便會命喪沙場,你可是考慮好了。”
阿昱聽罷,眸光一凝,神色也是倏然肅穆起來。
“那是自然。馳騁沙場,以己之力保家衛國,原本就是我畢生之夢。中郎將可以不顧性命,單槍匹馬討伐敵寇,我亦是有此決心!”
十七見面前的少年,現下雖是衣衫襤褸,落魄至極。但他身形魁梧,背脊挺直。道出這樣的豪言壯語,眉目之間滿是堅毅果決之態。
他沉默了半晌,將視線移開。過了一會兒,啓脣卻是淡聲說道:“既然如此,那便是極好。你收拾一下,明日便來校場報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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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昱是個極有天分的人,這一點自他第一天隨着其他小兵一道兒上場操練時,十七便發覺了。早晚的鍛鍊再加上飽腹的食物,短短三個月這個少年不知不覺又結實了許多。現下同十七站在一起,幾乎能夠與之齊肩。
雖然在工棚做苦力之時,阿昱時常摸魚打混。但對於習武操練之事,他確實十分熱枕,也比旁人更加用功不少。這讓那十七,也對其漸漸多了幾分賞識。
這日剛結束了校場操練。十七得到傳話,道是皇帝在前殿有事宣召,吩咐他帶上一兩個手下的兵士一同前往。
十七雖有疑慮,卻也頷首應下。
此時恰巧聽見身後有人喚他。他回頭一看,一濃眉大眼的小兵咧嘴笑着走了過來,不是那阿昱還能是誰?
現下已入六月,軍營中的兵士往往都是不拘小節的粗漢子,耐不住炎熱,索性就直接脫了上衣,如這阿昱一般光着膀子繼續操練。
此時見阿昱將軍中發配的深綠戎衣隨意系在腰際,露出大片精赤的胸膛。十七想起方纔得到的傳話,他上下打量了阿昱一番,開口便道:“把衣裳穿好,同我一道兒進宮覲見皇上。”
午時剛過,十七帶着阿昱抵達宮中。他翻身下馬,大步邁向皇上長寧殿的方向。
宮門距長寧殿隔着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十七牽着繮繩栓馬的時候,不經意瞥見一旁正停靠着一頂華貴氣派的絳紅色軟轎。金燦的珠簾細密低垂,轎子的兩端一左一右分別立着兩名小廝扮相的男子。
待十七擡眸,仔細又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卻是霎那間倏然一變。他把繮繩快速系至門栓,揹回身去,抿緊薄脣,默不吭聲地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而那比他動作要慢上一些的阿昱,因頭一次進宮,正興致勃勃地止不住東張西望。卻見身側的中郎將也不知道是瞧見了啥,腳下生風似的,忽然竄了個老遠。阿昱愣神之際,那人在遠處竟已經快沒了影,他心下一急,揚聲喊了一句,連忙也大步跟上。
原來十七方纔瞥見轎簾上繡着的精細牡丹花紋,便已覺得十分熟悉。隱隱猜到了這頂軟轎的主人是誰,他內心一個咯噠,卻是再不敢擡頭繼續瞧看下去了。
十七幾乎算是整個人狼狽地逃入了長廊之中,待他終於踏上石階,刻着“長寧殿”三個大字的硃紅牌匾就在他的頭頂。他這才呼了一口氣,耳畔這個時候卻是飄來一道小丫鬟憂心忡忡的嗓音:
“公主,您現下身子不方便,這點小事就不必您親自出府了啊……”
十七身形霎時間僵住,他下意識想要往後退,但是顯然已經晚了。
厚重的殿門被身着靛藍長袍的公公一把推開,杏桃小心扶着大腹便便的平陽公主,緩慢從裡面走了出來。
趙清顏如今已是快八個月的身孕了。現下出門也專挑布料輕軟貼身的綢衣羅裙,除了小腹那裡高高鼓起,形成一個偌大的圓弧形。她的身子依舊稱得上是窈窕纖細的。許是因爲每日藥膳滋補的關係,她現下氣色瞧上去不錯,羊脂玉頰上暈了幾絲淺淡的紅暈,更襯得她肌膚勝雪,有一種道不出的柔美嫋娜之態。
自從那夜之後,十七便再未見過趙清顏了。或者說,實際上十七是在刻意躲着她。
畢竟已經落下了那樣的一番話,十七無法預料下次見到她時,應該以什麼樣的態度或是面貌去再度面對她。也不知曉自己究竟能不能如那日說的一般,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於是他索性避開所有可能遇見她的地方,平日若是無事,他甚至直接躲在自己的營帳裡不出來了。
然而現下,她就這樣直接出現在了自己面前,即便是方纔已經看見了錦繡閣的那一頂轎子,十七仍舊感到猝不及防。
他的呼吸停滯,背脊僵直,大腦更是一下子失去了任何思考的能力。
那廂,趙清顏顯然也沒有料到會在這裡遇見十七。四目相撞,她似乎也微微愣了一下,她的嘴脣動了動,垂眸看着立在石階之下的男人,像是要對他說點什麼。可是男人已經先一步慌亂地飛快錯開眼。
趙清顏怔了怔。
自十七顯然是刻意避開趙清顏的視線,不願看向她的那一刻起。長寧殿外的這一小片地方氣氛一下子變得古怪起來。
十七的頭低低垂着,他袖下雙拳不自禁地緊緊握住。他感到有些透不過氣了,想要離開,可是雙足像是灌了鋼筋水泥,生了根似地立在那裡,竟是完全不聽他的使喚。
不知又過去了多久,就連站在十七身後的阿昱也覺得有些尷尬。
阿昱悄悄擡眸瞥了一眼殿門前也是一動不動的趙清顏。他挪步湊近,想在暗地裡提醒一下十七莫要讓讓皇上在裡面等久了。
卻就在此時,耳畔突兀地響起涼淡的一句,
“中郎將也是前來覲見皇帝的麼。”
這個嗓音是誰的,十七已然聽了千遍百遍,就連千迴夢轉之時,也頻頻出現。故而即便是他現在不擡起頭,也能清楚辨認出來。
十七心頭一顫,他嘴巴動了動,然後又默默合上,最後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來。
阿昱從前遠遠瞧過趙清顏一面,自然知道眼前這個神仙妃子似的華美女人身份何其高貴。雖說十七現下被封了中郎將,被堂堂長公主當衆問話,避而不答已是大罪過。若是惹了面前這位大人的怪罪,連那皇上現下也就在殿內侯着……
阿昱想想就冷汗涔涔,見身側的人像木樁子似的杵在原地,到現在也沒個動靜。他心下着急,也顧不了太多了。趕忙厚着臉皮,訕笑着上前替十七答道:
“回公主的話,中郎將今日確是得了聖上口諭,這才趕來殿前覲見的。”
趙清顏視線始終落在垂眸不語的那人身上。聽了阿昱的這句,她沉默了片刻,卻是不緊不慢地繼續啓脣說道,“中郎將這些時日每日在營中勤練兵士,連皇帝也在本宮面前時常誇讚,實是辛苦。”
趙清顏的話音落下,十七又是一怔。
他沒有料到她會這樣開口,這幾乎算得上是主動在找他說話了。
而阿昱現下卻是有些苦惱了,平陽公主的這句話,嗓音倒是平平淡淡,明眼人都瞧得出只是在客套罷了。但顯然這句是針對着中郎將說的,他再沒法子繼續幫着接話。
阿昱唯恐依舊到了這個節骨眼了,十七依舊不言不語的。阿昱心裡急得直跺腳,就差大聲喊那十七快些說話了。
不過好在,過了一會兒,十七終是擡起了頭。
十七迎上趙清顏的目光,他捏緊雙拳,努力剋制住自己內心不斷翻涌的那些情緒。
待心跳平緩了一些,他深吸了一口氣,半晌,他聽見自己恭敬而疏離地這樣說道:
“公主言重,十七今日有幸得聖上賞識,這些都是我應當做的。”
道完這句,十七又垂下了頭。
只這一次,他等了許久,再也沒等到趙清顏的聲音。
十七之後也一直立在原地,直到身後的阿昱終於忍不住湊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十七這才緩慢地擡起頭來。
他愣愣地盯着眼前的石階,
長寧殿外空蕩蕩的一片,而她不知何時,竟是早已拂袖離開。
趙清顏離開了,十七仍舊一臉怔忡。
十七的目光依稀還黏在不遠處曲折幽深的長廊,似乎只要這樣,他便還能望見那一抹逶迤的倩影。
阿昱狐疑順着他的視線擡眸望去,自然是什麼都沒瞧見。
他暗自咕噥了幾句,這個時候卻又恍然回憶起,數月之前他們二人還在工棚一道兒充當苦力的時候,平陽公主特意留下十七,甚至還送十七一盒馨香軟膏的那一幕。
當時阿昱自然而然地覺得十七與這個公主之前必定關係不淺,還忍不住羨慕了一下。可方纔殿前這兩人的這聊聊幾句,客套生疏的一番談話,似乎又不像是那麼一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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