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長嬴一哂,道:“往常我待這兩個堂妹不敢說多麼溫柔體貼,自認也不算失過做姐姐的職責,更不曾故意爲難過她們。然而我受人污衊與議論,她們聽見了,不但不來尋我對質,問清事實,反而輕信人言,避我如虎……我當然是不高興的。”
黃氏聽她說得坦蕩,脣邊笑意又深了一些,曉得衛長嬴雖然是在稱量,但本身並不懷疑自己的能力。這說明宋老夫人親自引見到底是有效果的,看得出來這大小姐對宋老夫人非常信任,老夫人讚了黃氏,大小姐連親自考校一番都免了。
……也難怪老夫人爲這孫女這樣操心,嫡親骨血,如此信任自己,換了哪個長輩忍心辜負了她這份靠賴?
黃氏正思索着,賀氏向來性.子急,這會沒有外人,就想什麼說什麼,叉腰道:“她們……”
“賀妹妹稍安勿躁。”黃氏滿面笑容的止住她,柔聲道,“老夫人既然把事情交給大小姐,總歸是聽大小姐的。大小姐發了話,咱們再照做不遲。”
衛長嬴算是看出來了:賀氏怎麼都不是黃氏的對手不說,最緊要的是,賀氏對她這黃姐姐的信任,比自己對祖母宋老夫人的信任也差不了多少……如今見到黃氏來,賀氏索性是不爭氣到了什麼腦子都不想動了,只惦記着親身上陣去衝殺……
暗自搖了搖頭,衛長嬴無奈的決定放棄幫着賀氏鞏固她第一臂助的想法,橫豎現在賀氏自己都高高興興把位置讓出來了。硬擡舉這乳母高於黃氏,恐怕結果是賀氏頭疼,黃氏委屈,兩面都不着好。
她擡指掠了掠鬢邊碎髮,繼續道:“話又說回來了,她們這回做的事情雖然叫我心冷得很,但總歸是堂姐妹,三嬸平日待我也不錯。真要把她們怎麼樣,我也有些……嗯,也不想太爲難了她們。”
不想太爲難,這話的意思就是說什麼也不做,衛長嬴也不甘心的。只不過她不想平白放過這兩個堂妹,但也不忍心罰太重,所以這中間的一個度就要好好的拿捏了。
黃氏含着笑,先讚了她一句:“大小姐心地善良,日後必有福報。”又話鋒一轉,理所當然的過渡到了要罰的理由,“但婢子也要勸說大小姐一句,這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大小姐雖然心疼四小姐與五小姐,但大家子裡若是亂了規矩,卻是件大事兒!爲着衛氏基業,大小姐即使不忍苛責四小姐、五小姐,到底還是不能就這麼無聲無息過去的。”
衛長嬴一眯眼,心想,到底是祖母信重的人,旁的不論,這扣帽子的本事真真是厲害……如今大家心照不宣是在商量着怎麼懲罰衛高蟬、衛長嫣給自己出氣呢——這本是公私摻半的事情。
結果到了黃氏嘴裡,不罰這兩位小姐都要動搖衛氏基業了!偏她說的有理有據還挑不出不是來。
只見黃氏一臉語重心長,繼續道,“大道理婢子也不羅嗦了,大小姐最是高義,都懂得,只是疼妹妹不捨得說出來。簡單些講,一家子兄弟姐妹,本該戮力同心,一起對外!這是大字不識的庶民都能夠明白的道理。四小姐與五小姐說起來也是打小學文識字的大家閨秀,列代賢婦烈女的故事都是聽遍了的,比之蓬蒿之間那些庶民可是被教導的不知道全備多少了!卻不辨是非,爲外人所惑,明知大小姐處於危難之中,不思扶持堂姐、駁斥謠言,反而助紂爲虐,竟對大小姐落井下石起來!”
“所以憑大小姐再怎麼幫着四小姐、五小姐分辯,四小姐五小姐也是有錯的!縱然這錯誤是一半糊塗一半無心犯下來的,但人即犯錯,就該按着規矩來!”黃氏意有所指道,“凡事按規矩辦,總歸不會有錯的!”
衛長嬴細細品味着她話中的別有用意:衛高蟬和衛長嫣這次確實有過錯,不是做妹妹應有的道義,黃氏拿鄉野中不識文的庶民與她們相比,也只是爲了強調她們的過犯之處。所以重點應該在於黃氏一邊說她們犯錯一邊處處緊扣着“規矩”二字,末了還明着點出——凡事按規矩辦,總歸不會有錯!
黃氏自己都說了不想羅嗦了,但還是再三的說明了衛高蟬與衛長嫣的過錯以及她們觸犯了規矩。要罰衛高蟬與衛長嫣,是沒有必要這樣強調規矩的。衛家當然有家規,但如今在瑞羽堂的後院,宋老夫人的話就是規矩。
因此她這看似羅嗦的話裡必然有用意。
回憶起之前宋老夫人提醒自己“多聽你這黃姑姑說說帝都的講究”,衛長嬴揣測黃氏話中隱而未現之意——這是在藉機提點自己到沈家後做媳婦要注意的地方麼?事事都按着規矩來,橫豎責任到不了自己身上?
停頓片刻讓衛長嬴思索後,黃氏顯然沒有立刻解惑的意思,倒是跟着說出了自己的處置建議:“照着衛家的規矩,四小姐與五小姐這回的做法,不可不罰,不罰不但是有違家規,也等若是縱容了惡行,反倒是害了四小姐與五小姐。正所謂愛之深而責之切,大小姐須得明白這個道理!但大小姐提到了三夫人的情面,又重視骨血親情,雖然不能因愛廢公,可斟情從輕,倒是可以的……以婢子之見,莫如就罰她們身邊的人,爲免四小姐、五小姐惶恐,罰了下人之後,大小姐再安慰一番四小姐、五小姐,如何?”
說着,微笑着望向衛長嬴,笑意深長。
衛長嬴沉思片刻,有些明白了,試探着問:“黃姑姑的意思,是四妹妹和五妹妹年少,因爲身在深閨,難免天真些,容易被下人所欺騙。之前的事兒……到底也是她們身邊人不好,從中挑唆,才導致了我們姐妹之間存下罅隙。是以如今要罰,也該罰這些人?”
其實黃氏冠冕堂皇的說了這番建議,重點卻只有三句——
第一句是“規矩”。
第二句是“半是糊塗半是無心”。
第三句則是“愛之深責之切”。
強調規矩的重要,確定整件事情的罪魁禍首,點出衛長嬴對妹妹們的憐惜——明確了這三點,在兼顧這三點的基礎上,要怎麼做就非常清晰了。
本來衛長嬴爲難的地方就在於,不罰堂妹她心裡氣不過,罰重了她不忍心。
問題是以她在宋老夫人跟前的得寵,即使不明確的懲罰這兩個堂妹,只要表露出來對這兩個堂妹的不滿。自有世僕管事一窩蜂的擁上前去,明裡暗裡的踩着三房來討好自己。
畢竟三房衛盛儀懦弱無能、裴氏自卑家世,這一房裡就沒有一件能夠和其他房裡比的事兒。本來就是小心翼翼的過日子,再把深得宋老夫人喜歡的大房嫡長女得罪了,還能有什麼好日子過?
這兩日衛長嬴隱約還聽見,在敬平公府那日,自己沒留意的時候,朱實甚至把痰都啐到了衛高蟬裙子上……朱實在自己這銜霜庭裡也不過是個小使女罷了,縱然是賀氏的嫡親侄女,但賀氏對她並不算偏私。平常也是要看一看大使女臉色做事的,對衛高蟬這庶出卻是正經的衛家小姐卻如此放肆……
衛長嬴知道朱實這麼做,名義上是爲自己這主子抱不平,但實際上,若非自己深得祖母喜愛,朱實敢麼?衛高蟬一個千金小姐叫個小使女吐髒了裙子,竟是一句話都不敢訓斥就走——她身邊難道沒有乳母沒有大使女在?爲什麼別說訓斥朱實,連話都不敢說?難道那許多人裡沒有一個膽大的?
說到底,是怕訓斥了朱實,卻害得衛高蟬被欺壓得更狠罷了……
雖然當日之事衛長嬴不打算再提,但想到與自己血脈相系同爲小姐的堂妹連個小使女都不敢呵斥,衛長嬴還是覺得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悲哀。
是以,要罰堂妹,但也不想因爲罰了堂妹,讓三房都受牽累,一落千丈。
但世情就是踩低拜高,哪怕衛長嬴把自己的心思明着說出來——我想罰堂妹,但不想你們一起去踩三房。衆人也會把後一句直接忽略:大小姐都說了想罰堂妹了,後面那一句……就當客氣話聽罷!大家小姐麼,難道還能直接的說她對這兩個沒良心的堂妹恨得要死?
大小姐不好意思說出來和做出來的事兒,那正是咱們可以變着法子效勞的地方啊!
現在黃氏提議越過衛高蟬和衛長嫣本身,把矛頭對準了她們身邊的下人,既削了她們顏面爲衛長嬴出了氣,又沒有直接懲罰兩位小姐,免得衛長嬴不忍心。
黃氏厲害的地方還不止在選擇罪魁禍首上,而是她的知進退。衛長嬴的顧忌和爲難,她看得清楚,之所以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建議,非要兜兜轉轉的,還只肯吐露個兩三分。除了話中有話、趁機讓衛長嬴耳濡目染些往後做媳婦時應該注意的地方外,卻是爲了恪守做下人的本份。
你再是老夫人親自引見的姑姑,人人都心知肚明是來教導和輔佐大小姐後院之道的、老夫人也說要大小姐多聽聽你的……可你到底是下僕!把什麼話都說了,讓做主子的衛長嬴說什麼?
一個勁的附和你麼?
那作爲大小姐的衛長嬴體面何存?
尤其衛長嬴原本親近的賀氏已經被黃氏奪了風頭,黃氏再表現得連衛長嬴都遠遠不如自己這姑姑,衛長嬴就算礙着祖母和黃氏的才幹要用她,心裡也會不痛快!不但不痛快,沒準還要懷疑黃氏企圖控制自己、把自己架空成傀儡!
但現在黃氏處處提點卻偏偏不把話說全,讓衛長嬴也能有表現的機會。由於不曾喧賓奪主,沒有激起衛長嬴的警惕與反感,卻留下了極深刻的、能幹精明、思慮周全的印象。
這一份爲僕的心機,黃氏當然不會告訴衛長嬴了,衛長嬴即使看出來,也不會去點破。
主僕心照不宣,繼續說正事。
——黃氏照例贊過衛長嬴聰慧,微笑着解釋道:“大小姐請想啊,婢子聽賀妹妹說過,之前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話,與大小姐切身相關,然而大小姐在去敬平公府前可是什麼都不知道!怎麼四小姐和五小姐反而知道了呢?四小姐和五小姐都是恪守閨訓的,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下人居心叵測把話傳到閨閣裡,還能是什麼人去說的?那些個謠言別說和衛家有關了,就算是旁人家的事兒,這種事都不該是正經女孩子去聽的!換作了大小姐這兒,誰敢傳這樣的話頭,婢子想着賀妹妹一定會管的。”
賀氏點頭,殺氣騰騰:“若銜霜庭裡有這樣碎嘴的蹄子僕婦,婢子不親自打爛她們的嘴纔怪!沒得污了大小姐的耳!也就是三房裡亂七八糟,什麼話都叫小姐家聽了去,也不知羞恥!”
衛長嬴咬了咬脣,似笑非笑的道:“如此說來,可不只是要罰這些下人這樣簡單了。畢竟她們這次能把不三不四的話傳到閨中,挑唆着四妹妹、五妹妹與我疏遠,下一次……誰知道會作出什麼事兒來?沒得教壞了四妹妹、五妹妹!這些人還是不要留的好。”
她飛快的總結了一下黃氏的教誨:出閣之後行事,第一重要的是合規矩,不合規矩的,不管出於什麼理由,先已經是錯了,即使最後結果是好的,也免不了落個壞了規矩的印象。
更何況只要壞了規矩,就會留下被人追究的把柄。在孃家時因爲長輩們的寵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到了夫家可未必有這樣的好事。即使暫時不追究,那也是被記在那兒隨時可以翻的帳。
但這個合規矩也不是說真的要被這規矩管得死死的——一個鐵面無私只會呆板守規矩的人,沒人會喜歡的……
所謂的凡事按着規矩來,真正的話意,是如何運用規矩達到自己的目的纔對【注】。比如說這次衛長嬴說不想太苛責兩個妹妹,在孃家她表達一下這個意思就成,可在婆家,這麼做就會被挑不是,因爲兩個妹妹違背了家規,按規矩就是要受罰的。衛長嬴若說不罰,那就是壞了規矩,別人不管是置疑她居心叵測故意縱容妹妹也好、還是認爲她故意收買人心也罷……橫豎有了把柄被人說。
於是黃氏用“半是糊塗半是無心”來提醒衛長嬴如何爲衛高蟬、衛長嫣脫罪:糊塗暗示了衛高蟬、衛長嫣可能爲人所騙;無心暗示了這兩個妹妹許是沒想到她們做法的意義與後果。總而言之,黃氏一句話就爲衛高蟬、衛長嫣推卸了責任。
在這樣的基礎上,黃氏再強調“愛之深責之切”,讓衛長嬴站在不計前嫌的憐惜愛護兩個堂妹的道義高度上!
——雖然大家都知道這兩個堂妹對不起我,但我一點也不怪她們啊!不但不怪,甚至忍着悲傷難過透過她們那些不義的行爲看到了真相,那就是她們都是被居心叵測的下人矇蔽教唆的!
這樣的下人要是繼續留在堂妹身邊,遲早有一天會把兩個堂妹害了,間接也是爲我報復了。但作爲一個疼愛妹妹、以德報怨的姐姐,我是不會這麼做的!因此現在我把這些下人處置了,絕對不是爲了打兩個堂妹的臉絕對不是報復!而是爲了她們好,愛之深責之切,我都是爲了她們好爲了她們好啊!!!
對於衛長嬴的決定,黃氏安然而笑,道:“婢子領大小姐之命!”
【注】就是本章的意思,絕對木有任何含沙射影,謝絕一切聯想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