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長風到來之後,沈舒光有了細緻而周到的啓蒙,這讓衛長嬴大大鬆了口氣。
去了這件心事,其他的事情也似乎輕鬆起來。
只是還沒輕鬆兩天,盤州竟就發生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大事!
臨近傍晚,殘陽如血,春草湖上波光悽豔。
湖畔別院亦被鍍了淡淡的血色。
這種血色返照堂上,衛長嬴身上的孝衣,似乎也被染了一層不祥的紅。
她深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對聞訊之後倉皇而來的霍清泠、沈藏凝道:“都不要慌!怎麼說沈蘇兩家都是骨肉之親,大舅舅又不是糊塗的人,憑什麼事情能不說個明白嗎?再者,四表弟此番北上,那是帶着大軍的!哪能輕易就遭了害?莫彬蔚再是將才,有道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他手裡就那麼點人,滿打滿算不過三千不到,能威脅得了有十萬大軍隨行的四表弟?沒準都是謠言!”
“可這是青州軍探子日夜兼程趕來說的啊!怎麼會是謠言?”沈藏凝急聲道,“而且四表哥他的棺槨都在繼續北上的路上、要請大舅舅做主了!”
她是個小事糊塗大事清楚的人,外家蘇家那點子事情又不是多大的絕密,哪能心裡沒數?
本來蘇秀茗跟蘇秀葳之間的閥主之爭就隱隱有一觸即發之勢——現在蘇秀茗唯一活下來的嫡子竟然死了!而且還是被莫彬蔚所殺!
蘇秀茗早年就遭遇了長嫡之殤的悲痛,更因此失去老父的支持,不得不表態輔佐三房接掌扶風堂。如今趁着蘇屏展意外身故正是在暗暗奪回原本屬他的一切,結果這眼節骨上剩下來的一個嫡子也死了、甚至連一點骨血都沒留下……換了哪個人父能不發狂?
蘇秀葳父子雖然靠着蘇屏展留下來的老人,在青州軍中佔了一席之地,也不過是一席之地。青州軍裡還是蘇秀茗這個統帥佔了上風的。
何況蘇魚梁即使跟蘇魚舞競爭過,怎麼也是蘇秀葳的嫡親侄子、蘇魚舞的嫡親堂哥!他遇害,還是在隨十萬護送輜重的青州軍北上時遇了害,這是整個青州蘇氏都被打了臉。蘇秀葳父子不管心裡怎麼想的,非堅持對莫彬蔚追殺到底不可!
要不然,頭一個被懷疑的就是他們。
如果只是一個莫彬蔚,霍清泠與沈藏凝還不至於如此焦急,但莫彬蔚是去盤州找衛新詠、而且還是在蘇魚梁身死之前不久,才堪堪找到人的!
要命的是,莫彬蔚還不是一個人去找的,他所帶的士卒都是鳳州衛氏借給他的私兵——這一點上是衛家扛,也還罷了。但先他一步去盤州找人的,可是西涼軍中的一位都尉!
蘇魚梁身死時,這位趙都尉據說是與莫彬蔚一起護送着衛新詠殺出重圍遁去的!
本來沈藏鋒就跟蘇秀葳父子更加親近,如今蘇秀茗能不懷疑,這是蘇秀葳跟沈藏鋒勾結,故意派人藉口去盤州找衛新詠,卻設下陷阱,趁蘇魚梁經過時,將其謀害?
雖然說沈家不見得怕了蘇家,可現在兵荒馬亂、羣雄並起,外憂內患都沒平,先跟青州軍拼起來……那沈藏鋒早些年起就絞盡腦汁的策劃着平靖西涼、騰出手來預備亂世之爭的一番心血,豈不是付之東流?!
所以沈藏凝雖然平時遇見什麼事都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此刻也急了眼!
“即使不是謠言,但四表弟也好,四表弟身邊的人也罷。”衛長嬴心中何嘗不是焦慮萬分?但眼下她是主心骨,必須穩住人心,免得蘇家的發難還沒波及到別院這邊,就先自亂了陣腳。
所以她立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又都沒見過莫彬蔚,怎知他們所遇那個害了四表弟的人,就真的是莫彬蔚?這莫彬蔚你們也不是不知道,他本是我孃家六叔的人,此番去盤州也是爲了找人。不說跟四表弟無冤無仇了,就說他一個顛沛流離的庶民,如今麾下都是我孃家借給他的,哪裡來的膽子敢害四表弟?”
“就因爲這樣,大舅舅肯定會疑心咱們家指使的啊!”沈藏凝脫口而出,“誰會相信他一個庶民敢害又能害得了有大軍護送的四表哥?”
衛長嬴雙眉一挑,叱道:“胡說八道!”
她過門以來,遵守孃家教誨,對丈夫的姐妹向來都是好聲好氣,這還是頭一次呵斥沈藏凝。
而沈藏凝也無心計較,反而湊近她些問:“那,嫂子的意思?”
“先不說四表弟跟你們兄妹都是嫡親的姑表親,這血濃於水,好端端的,咱們爲什麼要去害四表弟?”衛長嬴沉着臉,道,“退一萬步講,這回趙都尉跟莫彬蔚都去了盤州尋找我那孃家六叔,這是朝野上上下下都知道的。咱們家就蠢到這樣的地步,這麼明顯的害死四表弟?!”
沈藏凝跟霍清泠對望一眼,雖然眼中疑慮略褪,卻還是有點不安——道理歸道理,蘇大舅舅沒了親生骨肉、還是第二次遭遇這種喪子的椎心之痛了,誰知道這時候他能聽進去多少道理?
霍清泠沉吟片刻,暗暗拉了把沈藏凝的手,輕聲道:“三嫂說的很是,所謂清者自清,我想這一定是一場誤會,等過幾日怕就能消除了。”
這話說的語氣堅定,但衛長嬴知道,其實是霍清泠不想自己爲難,故意順着話頭說點安撫人心的話而已。
她心裡嘆了口氣,道:“六弟妹說的很對,盤州……不是還有趙乾之類的人?據說這次四表弟在盤州停留,也是爲了招降趙乾。興許,是這起子亂民的什麼陰謀詭計,害慘了四表弟呢?”
霍清泠跟沈藏凝被她安撫到現在,可算定了點心思。就醒悟過來不管這件事情真相如何、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總之現在她們都插不上手幫不了忙。如今在這兒追問衛長嬴,其實也問不出什麼用場,繼續這麼驚慌失措,反而會坑了自己人,都壓下雜念稱是。
打發走小姑子跟弟媳,衛長嬴面上疲態立顯。
她正要叫人去請黃氏等人來商議對策,下仆倒先稟告:“衛五公子方纔來了,聽說六夫人她們在,就去了偏屋喝茶,如今要請過來嗎?”
“去請吧。”衛長嬴點了下頭,她知道衛長風也一定是聽到蘇魚梁身死的消息纔過來的——
說起來這消息才報過來時,連蘇秀茗都不相信。
先前帝都被圍、蘇秀茗星夜回青州搬救兵時,因爲恰好趕上侄子蘇魚舞水淹澤州,解了青州軍的牽絆,預備揮師北上。蘇秀茗當時自然不敢揣測蘇屏展會死在戎人手裡,而且還不及明確指定下任閥主。
所以他雖然自己搶了大軍之權,但當時他還真的沒太多心思。就是覺得蘇魚舞雖然解了澤州之窘,但究竟年輕。而蘇屏展等人都在帝都,不容有失,所以還是他這個行伍經驗更豐富的大伯來掌軍的好。
當然蘇秀茗肯定也希望借這個機會在蘇屏展跟前露一露臉,雖然他被蘇屏展迫得允諾大房放棄閥主之位,但也不希望自己這一房被打壓的太厲害。趁老父尚在,多立點功勞,也好給自己跟子女多爭取些好處不是?
出於對大房與閥主之位無緣這樣的考慮,蘇秀茗就沒讓在青州的嫡子蘇魚梁同行。
一來是他作爲蘇魚梁的親生父親,兒子再不爭氣,他肯定不希望兒子去做侄子的陪襯——本來蘇屏展對蘇魚梁的不滿就是他過於優柔寡斷。而蘇魚舞水淹澤州的決斷與狠辣,簡直就是給這個堂哥做榜樣的。
二來也是對他奪了侄子兵權的讓步,他當時是打算給老父解釋自己怕蘇魚舞年輕有失,才堅持親自統帥的。帶着兒子的話,沒準就要讓蘇屏展疑心他還沒死心。但把蘇魚梁留在青州,連祖父遇險都沒親自去盡孝心,卻是避開了這種忌諱了。
三來是以上兩者之後順帶考慮的,實際上只在蘇秀茗心上一滾而過,短暫到了他甚至都沒記住和意識到:刀槍無眼。蘇秀茗已經受過一次喪子之痛了,不管膝下兩個兒子有多少缺陷,他肯定不想再來一次,即使有大軍保護,到底待在青州更安全。
可誰能知道,蘇秀茗爲了這個嫡子的這一番苦心,寧肯獨自一人招架三房父子的聯手反擊,也要等到帝都局勢都穩定得差不多了,才肯讓蘇魚梁北上到自己身邊親自教誨、也是幫手,卻反而送了蘇魚梁的性命?
說起來趙乾這個人選,還是蘇秀茗煞費苦心給蘇魚梁物色與預備下來的——爲什麼如今烽煙四起,蘇秀茗偏偏選了趙乾?就是考慮到盤州離京畿不遠,萬一蘇魚梁出了什麼差錯,他這個當爹的,不管是給他指點,還是增兵爲其補救,都非常方便。
這也是蘇秀茗針對侄子蘇魚舞在澤州一事上的表現,也要給自己兒子撈個光鮮的戰績,免得比蘇魚舞比了下去。
按照蘇秀茗的想法,蘇魚梁在上京的路上招降或者索性平了趙乾,這樣再跟蘇魚舞見面,即使不依仗父親,也是平起平坐,不會生出不如堂弟的羞慚感。
這份爲人之父的良苦用心,旁人想一想就知道了。
所以這眼節骨上,沈家幫着蘇家三房來個斬草除根……從道理上還真很有可能:一旦蘇魚梁挾平定盤州之功到了帝都,大房跟三房都是父子齊心,而蘇秀茗尚有庶子蘇若潛爲後手——就算蘇家大房不能一舉壓倒三房,肯定也是長久的鬥下去了。
而蘇屏展的本意根本沒有實據流傳下來,蘇秀茗本身又不是沒有才幹,還佔了先手。憑着嫡長房的大義名份,蘇家三房奪回閥主之位的希望可以說會越來越渺茫。
但蘇魚梁一死,即使蘇秀茗還有個庶子,且已經有了子嗣,但蘇若潛長年被嫡母打壓,說他句文質彬彬算是往好聽去講了。實際上蘇若潛夫婦都是沉默寡言到了近乎木訥的地步,最要命的是,蘇若潛雖然是蘇家子弟,武技卻差勁得不得了,傳聞裡都不知道有沒有他妻子鄧氏高明……
這樣的兒子,哪能讓以武傳家的蘇家族人心服?
沒有了能入族人眼的繼嗣者,蘇秀茗再厲害能幹,指不定反而給三房做了嫁衣……
這次這位大舅舅會怎麼辦呢?也不知道夫君一個人在帝都能不能抵擋得住……六叔子沈斂昆年輕,雖然遭遇大變後穩重了很多,到底時日尚短,這種大事他除了聽聽吩咐外基本上起不了什麼作用。
偏偏二伯子至今還在養傷……
衛長嬴心裡翻來覆去的思索着,只覺得一陣陣頭疼涌上來。
卻聽門口腳步聲響,身穿月白襴衫的衛長風走了進來,果然見禮後劈頭就是一句:“大姐,聞說蘇家四公子死在了盤州,還跟咱們那位六叔並莫彬蔚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