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州因爲位置緊要,又駐紮着二十萬精銳之師,且距離帝都快馬不過三五日路程,是以聖上向來不放心我等士族爲將帥。”衛煥抖動了一下花白的眉毛,嘿然道,“這些年來,此州之將,素出寒門!這一任的燕州軍統帥陸顥之出身卑微,父親是一介白衣,母親更是出身商家!他所娶之妻亦出身庶族,卻靠着本身才干與氣運,從區區什長平步青雲,有了如今的地位!可見他的手段!”
衛鄭鴻變色道:“難道被衛清霄……的,與此人有關?”
“正是於此人有救命兼栽培之恩之人的晚輩!”衛煥嘆了口氣,道,“這陸顥之父親早故,母親多病,又有好幾個弟妹。原本他作爲長子,合該挑起一家大小生計,偏他少年多舛,十餘歲時染過一場大病,險險就去了。命在旦夕時,其弟妹因飢餓於道旁哭泣,被鄉中一書生秦護之妻鄭氏路過見着,就停步詢問。知曉經過後,那鄭氏立刻領了兩個孩子回了自己家中,取飯食招待,又與其夫秦護合計,當了自己釵環,請大夫救下陸顥之。非但如此,陸顥之病癒之後,帶弟妹往那書生家中拜謝,秦護又勸說他抽空隨自己學文識字,好進城謀取個清閒行當,也更能照拂弟妹、侍奉母親。”
“後來陸顥之依這秦護之言而行,也是被秦護推薦進燕州軍中爲文書,後纔是靠着自己的才幹嶄露頭角……因此陸顥之閤家皆視秦護夫婦猶如再生父母!陸顥之爲了報答他們兩個,攜弟妹一起拜了他們爲義父義母。只是秦護兩個膝下親生子嗣卻單薄,僅得一子,這一子也才生了一女。嗣孫還是從陸家這邊過繼的——這名爲秦憐兒的女孩子今年也才九歲,由於秦護年老染疾,前往帝都求醫,陸顥之軍職在身不可離開,就修書一封,令其弟代爲陪同。秦護甚是寵愛親孫女,特意把秦憐兒帶上。”
衛煥緩聲說着事情經過,“結果秦護求得季從遠妙手,病勢漸復,心疼孫女日日守在跟前,還未見過帝都繁華。因自己病體未愈,不宜外出,就打發了下僕帶秦憐兒出門遊玩一二。不想被衛清霄遇見……”
衛鄭鴻沉聲道:“衛清霄難道不知此女與陸顥之的淵源?”
“知道又如何?衛崎曾爲燕州大行臺,節制陸顥之!”衛煥冷笑着道,“雖然他已經卸任了,然而衛清霄那蠢貨,卻哪裡會把庶民出身、曾是自己父親舊部的陸顥之放在眼裡?”
他搖了搖頭,滿臉陰鬱的道,“衛崎知曉這次大禍臨頭,不敢隱瞞,一得知消息,就將事情始末告訴了爲父。爲父縱然恨不得將他與衛清霄都立刻斬成肉糜方能解恨,但他說的也沒錯,一筆寫不出兩個衛字,知本堂總歸也是鳳州衛!衛清霄此舉引起的後果,我瑞羽堂若是放任不管,必定被其拖累!”
衛鄭鴻皺眉道:“父親的意思,是爲其遮掩?”
“必須遮掩!”衛煥沉聲道,“你身子大好,對咱們家來說是件喜事,聖上那邊卻是聽說咱們有什麼喜事則怒,聽說咱們有什麼惱事則喜的。之前長娟的事情已經讓聖上沒臉了一回,固然外頭沒人知道,然而九五之尊哪裡那麼好得罪?聖上如今怕是卯足了勁兒要尋着咱們的不是——衛清霄這個畜生,卻是平白送了個把柄與聖上!咱們想不被拖累,只能幫他……不過爲父也與衛崎說了,事情過後,衛清霄這樣蠢物是決計留不得了!”
語未畢,衛煥狠狠一拍几案,目中沒有熾熱的怒意,卻寒芒畢露!
族裡有這麼個惹事生非的不肖子弟,換了誰做閥主都覺得先除之而後快!
“……爲何這上面說是民變?”衛鄭鴻沉吟了片刻,忽然問。
陸顥之是燕州軍統帥,他若爲了外甥女的遭遇發作,那應該是兵變纔對啊!
衛煥嘆了口氣:“秦護知曉孫女被辱才含羞自盡,憤然尋上知本堂理論,結果反被家丁污衊盜竊,打成重傷丟出門外。季從遠也不敢收治,打發他們回燕州。民變是秦護之子與族侄帶頭鬧起來的,陸顥之聞說此事之後左右爲難,索性就掛冠而去,至今都不知道此人躲在了何處?問題是他非但突如其來的一走,叫二十萬燕州軍沒了統帥,羣龍無首之間亂成一團。也不知此人是有意還是無意,竟將統帥的金印、調動兵馬的虎符也弄得不知去向!帝都接到消息,匆匆派了欽差去燕州主持大局,因無金印,亦無整副虎符,根本就是舉步維堅!民變無人鎮壓,可不就是愈演愈烈?”
頓了頓,又說,“不僅僅如此,今年徵收賦稅的日子也快到了,內中有人造謠,道是衛清霄凌辱秦憐兒其實別有緣故,爲的就是尋理由給燕州加稅。這是因爲燕州賦稅輕於國中大部分州縣,導致朝廷有所不滿,這才故意拿了秦憐兒敲打燕州!”
衛鄭鴻臉色變幻片刻,道:“孩兒明白了。那孩兒幾時動身去燕州?”
“不是你去。”衛煥聞言卻搖了搖頭,輕聲道,“你身子雖然大好了,但多年臥榻,季去病建議痊癒之後還是調養些日子再操心,如何這會就要出遠門、還是如此勞心勞力的事情?是新詠去。”
“六弟麼?”衛新詠現在算是衛鄭鴻的六堂弟了,但衛鄭鴻卻還沒有見過他。這是因爲衛新詠被過繼到瑞羽堂時,衛鄭鴻病體未愈,兩人又是同輩,所以衛新詠並未到樂頤院去拜見他。
後來衛鄭鴻開始康復時,衛新詠卻早就到了帝都了。
對於這個出身知本堂的堂弟,衛鄭鴻向來只有耳聞——才貌雙全城府頗深。
不過這次燕州民變非同小可,二十萬大軍羣龍無首,可不是鬧着玩的。
更不要說燕州所毗鄰的三地都跟北戎接壤不說,西面的瀚海,雖設一州,其實大抵是戈壁,貧瘠且平坦,戎人兵馬來往呼嘯如風,難以阻擊。也沒什麼可以守的險地……
唯一讓戎人不能隨意從此地進攻燕州的就是戈壁茫茫,寸草不生,輜重給養都是個問題。從前燕州守着供與三州的糧草,又有二十萬大軍坐鎮。戎人來少了,不過是給燕州軍送功勞。戎人來多了,通過戈壁的輜重很難跟得上,何況也不可能瞞得過燕州軍。
但現在燕州統帥念及恩情,甩手一走了之,還把金印跟虎符帶走了,欽差到了也無法迅速平定局面……民變洶洶無人鎮壓或安撫,整個燕州都亂成了一鍋粥……
戎人又不是傻子,既知消息,怕是這會就已經在厲兵秣馬的預備趁火打劫了。
一個不好,如今粉飾給聖上看的太平盛世怕是要被直接打成齏粉!
最可怕的是這次的事情不能說全怪衛清霄,然也是他引起來的。他一個人自然承擔不得如此大事的後果,可誰叫他是正經衛家子弟?上回因爲衛長娟一事,衛新詠親自進宮單獨面聖,頗爲逼迫過聖上一回。
如今聖上抓了這麼一個機會那肯定不會放過衛家……
所以即使衛煥一萬個想把衛清霄宰了,如今卻不能不先幫他從此事中洗刷責任。
只有衛清霄從燕州民變裡脫了身,才能保證這把火不燒到整個衛家!
這些道理衛鄭鴻都明白,所以他有些不放心:“新詠雖然極聰慧,然過於年輕了罷?茲事體大,還是孩兒親自走一趟的好。”
“他前兩日就已經動身了。”衛煥搖頭道,“從帝都到燕州,比咱們接了消息,再讓你去燕州要快許多。此事聖上已經得知,恐怕如今就在召了盛儀責問……所幸衛清霄雖然罪該萬死,其兄衛清塵反應還算快,得知燕州民變以及秦憐兒一事後,立刻命其上表自辯,稱燕州暴民抗稅之心已久,這次乃是假借秦護入京求醫,打發秦憐兒勾引衛清霄,以爲起事理由。想來有這番說法,盛儀還能撐上幾日。”
鳳州距離燕州確實比帝都去燕州遠多了,而且他們得到的這個消息也是從帝都而來……衛鄭鴻也知道自己身體雖然好了,但也不能像常人一樣勞累——算算年紀他也過了可以恣意操勞的年歲。即使他現在就出門去燕州,肯定也是乘車,並且緩行,到那裡時怕是什麼都塵埃落定了。
想到此處,衛鄭鴻心下一嘆,道:“但望新詠不負父親所望。”
轉而又皺眉,道,“父親,新詠對知本堂……”
“他確實恨不得將衛清霄除之而後快。”衛煥淡然道,“不過只除區區一個衛清霄,卻非是他的心願了。衛清霄父子害得衛積這一房人丁凋敝,衛新詠自然也要依樣加了利息還報。假如他這次對衛清霄落井下石,即使衛清霄不會好過,但最終結果卻是我鳳州衛氏被迫爲他抗下這逼.奸良家幼女、導致燕州民變的罪名。到那時候我衛氏受到打壓,他也逃不了,並且爲父已經告訴過他,這次的事情,他若能使我瑞羽堂不受其害,衛清霄便交與他處置!若他不盡心,或者甚至是故意從中作梗,那爲父就會將他與他的嫡兄都交與衛崎!”
衛煥淡淡笑道,“他既然忍了這麼多年,也不在乎多幾年,我兒大可以放心!”
話是這麼說,衛煥心裡真正想的卻是:這次秦憐兒一事縱然是意外,但卻分明已被有心人利用起來,據說那燕州早已是謠言漫天飛,否則何以出身燃藜堂的欽差劉敬都鎮不住場面?
東胡劉家軍的輜重可都是要從燕州運送的!燕州一出事,這就意味着與戎人拼殺不斷的劉家軍只能動用劉家的私庫維持士卒不譁變或逃跑,畢竟劉家軍直面戎人侵襲,根本不能減。拿自家的積蓄養着大魏北境的安寧——劉家哪裡會願意?劉敬雖然是威遠侯劉思競的人,但這次連太尉劉思懷也放下跟兄弟之間的罅隙,一起合力支持劉敬儘快穩住燕州情形了!
這樣都鎮壓不了混亂的燕州,衛煥如何放心讓好容易康復的嫡長子去冒險?
“衛新詠着實年輕了點兒,把此事交與他着實太過冒險了。但放衛崎親自過去卻也不成,一來辰光上來不及,二來他若藉機起復,卻是瑞羽堂的麻煩!”衛煥藉着低頭品茶掩住眼底一絲憂慮……
“只能冀望上天庇佑了!否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