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州。
沈藏鋒巡視營地畢,回到守將府。纔在書房裡坐下,尚未批完一份公文,卻聽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跟着書房的門就被砰砰拍響——沈藏鋒微一點頭,沈疊過去開了門,就見蘇秀茗跟前的老僕蘇飲水滿頭是汗的跨了進來,匆匆道:“三公子,老爺請您趕緊去正堂議事!”
蘇秀茗是蘇秀葳領那兩萬西涼軍前往東胡馳援之後,帝都大佬擔心沈藏鋒年輕,在這眼節骨上坐鎮一城、又是重要城池會有疏忽的地方,所以二月裡就派了蘇秀茗過來輔佐他。而這蘇飲水是蘇家家生子,倚老賣老一點說,沈藏鋒還是他看着長大的。爲人向來穩重,否則蘇秀茗前來燕州時只帶了僅僅一名老僕,也不會從衆多家生子裡擇了他。
此刻蘇飲水居然如此慌張,沈藏鋒心中不覺一沉,他放下硃筆,一邊起身一邊問:“可是東胡有消息?”
果然蘇飲水微微哆嗦着嘴脣,簡短道:“聞說劉家大敗。”
“啊!”沈疊猝然不防,不由低呼出聲!
“……戎人雖然號稱三十萬,然而據之前探馬回報,最多也就是二十四五萬而已。東胡兵馬是其雙倍有餘,更佔據守城之利,如何會得大敗?!莫不是信報有誤?”
沈藏鋒匆匆趕到正堂時,恰好聽見一名部將語氣急促、甚至是氣急敗壞的高聲問道。
這名部將名叫劉溪,是劉家旁支,攻燕州的東胡軍原本的副將。燕州告破之後,一部分東胡軍返回東胡守家,劉溪則留了下來,替劉家盯好了燕州的輜重——之前燕州叛亂,劉家實在是吃夠了苦頭了,即使知道蘇秀茗跟沈藏鋒都不會在戎人進犯時對東胡輜重動什麼手腳,但不留個自己人在這裡怎麼都不放心。
如今的燕州城裡,就是這劉溪跟沈藏鋒舅甥當家。
想來是因爲劉溪是劉家人的身份,所以蘇秀茗先告訴了他,他來的也更急,卻是比沈藏鋒還早到一步。
“原本自是不會大敗,”堂外守着蘇秀茗的親衛,但這眼節骨上也沒什麼先行稟告不稟告的了,沈藏鋒徑自入內,卻見堂上蘇秀茗臉色鐵青,目中含怒。
不過他這怒,倒也不是因爲劉溪情急之下的態度無禮,“但八萬役夫造反,如之奈何?”
“什麼?!”劉溪驚呼出聲,包括剛剛進門的沈藏鋒也愕然止步!
沈藏鋒定了定神,急問:“役夫如何會反?”
燕州跟東胡雖然是相鄰,但要把州城的輜重運送到東胡各處,尤其是在戎人大舉進犯這種十萬火急的情況下,所用的役夫數量也是極爲龐大的。因爲東胡青壯男子幾乎都被徵入行伍,這役夫一般都是從鄰近的幽燕兩州抽調。
這一次由於情況緊急,甚至還從與幽州接壤的信州、以及鳳州北部等地臨時徵集了一批人手服役。
雖然說此舉讓民間民怨更大,但總比被戎人打進來的好。
而且爲了防止役夫造反,這些人一來從不給吃飽,二來更不給武器,卻要他們時刻服着沉重的徭役,幾乎略有歇息的光景就一頭栽倒在地上休憩。饒是如此,也還有士卒時刻盯牢——所有這些就是爲了一旦他們鬧事,可以輕鬆派兵鎮壓下去!
蘇秀茗嘿然道:“信州的事情不知道被什麼人傳到了東胡,信州役夫要求回鄉護衛妻兒家小。這些人還沒安撫下去,其餘地方的役夫也被鼓譟,一起要求返鄉,劉家殺了爲首幾個鬧事的,結果當時場面平息了下去。但半夜裡,信州役夫猝然作亂,殺了劉家監督他們的士卒,搶了馬匹兵刃,逃遁往信州!若只這樣倒也沒什麼,但這些無恥刁民臨走之前,竟將原本需要他們在三日之內送至前線的輜重一燒了之!”
信州的事情是這樣的:此州靠海,且海產豐富,所以州中大半人口都臨海而居。而四月裡,海上起了颶風,挾起驚濤巨浪,自州南到州北幾乎是一路橫掃,差不多數日之間,從一個本來還可以勉強度日的中州,變成十室九空慘不忍睹的人間地獄,甚至連州衙都未能倖免。
不僅僅如此,災害過後,照理來說應該是朝廷或官府賑災、免除勞役賦稅,以休養民力。但四月的時候先帝還在爲他的奉慈水殿不能重建、只能修座涵遠樓委屈着呢,哪裡會理會信州人的生死?
所以信州哀鴻遍野竟是沒人管。
因爲州衙在颶風中被毀壞,州官被倒塌的屋子活埋而死,剩下的官吏家小也各有遭殃,顧自己都來不及,誰耐煩去管百姓?
這樣整個信州羣龍無首,亂成了一團!在這種情況下,州中一些從前的浪蕩子、無賴之類,就聚集起來趁火打劫——原本他們還忌憚着官府,但試探着搜刮財貨強擄民女幾次下來,不見官府中人干涉,膽子就越來越大——而且正月裡戎人大舉進犯,大部分信州青壯都被徵調到東胡擔任勞役,尋常黎庶沒了當家男人的撐腰與保護,在這些人手底下根本就是毫無還手的餘地!
當然信州的事情雖然沒人管,但東胡也是知道的。可那時候戎人已經兵臨城下,爲了不亂了軍心,影響大局,東胡就下令把這消息向信州役夫隱瞞下來。
但瞞了幾個月,如今到底被戳破了。
本來這些人奔波數百里,辭別家眷,趕到苦寒的東胡服役就是很不情願的。委實是懼怕朝廷刑罰以及戎人攻入中原之後屠戮黎民,他們也未必逃得了。這才咬牙苦忍着。
但現在戎人還沒打進來呢,自己家小先遭天劫,又被鄉里惡霸禍害,他們豈能不掛心?戎人打進來,橫豎還有東胡、燕州、幽州纔到信州。可現在不回去看看,怕是往後都沒機會了!
除了信州之外,其他州里雖然沒落到信州這麼慘烈,可也都不怎麼太平。被信州役夫的例子所驚,即使東胡告訴他們遭遇天災的只有信州一地,然而人心裡既然生了懷疑,聽什麼都不可靠——官府能騙信州役夫,就不能騙他們嗎?不回鄉去親眼看看,終究不放心啊!
役夫們要回家。
但東胡怎麼可能放人?
邊境上,東胡軍正跟戎人拼得死去活來,這時候輜重再出點問題,一個不好就是全局崩潰!而且,一旦東胡軍人手不夠,這些役夫亦能臨時被髮放武器、由督戰隊趕上戰場暫作抵擋,免得一下子出現破口讓戎人長驅直入——總而言之東胡是絕對不肯也不能放人的。
“前線士卒本與戎人殺得艱苦萬分,再加上空腹無食,焉能不敗?”蘇秀茗此刻身爲燕州統帥,從他的立場上,自然無暇去體恤信州役夫的心情,卻深覺這些人不顧大局,簡直就是國之罪人,此刻大致說完經過,便森然道,“從東胡回信州,必然經過我燕州,劉溪,你率東胡軍一萬,往必經之路上設伏,務必全殲逃役!梟其首、裂其肢,傳入東胡,以警效尤!”
現在在東胡服役的役夫還有好幾十萬,如果都跟信州役夫學,那這仗也不要打了。
劉溪早在聽說信州役夫殺戮士卒、並導致東胡大敗時就恨得雙目赤紅,即使蘇秀茗不這麼下令,他也必然要請命前去追剿,如今聞令,自是毫無二話。
蘇秀茗又道:“逃跑的役夫雖然有數萬,但皆是烏合之衆,即使從士卒那裡搶到些許馬匹兵器,想來也不足與爾等精銳可比。但如今兵力吃緊,此戰務必速戰速決,我給你五日!五日之後,不拘戰果如何,都須回來稟告!”
劉溪卻道:“大將軍,東胡既然戰敗,末將想在剿滅信州役夫之後,馳援東胡!”
“……”蘇秀茗思索良久,方道,“燕州重地,單靠兩萬西涼軍戍衛太過單薄。而且你只領一萬東胡軍馳援想來用處不大,如今新帝登基,恐怕東胡兵敗的消息傳入帝都,御林軍當有所動作。”
“但末將聞說御林軍積弱……”
“那是因爲你沒見過玄甲衛!”蘇秀茗搖了搖頭,神情凝重的道,“此事不必再議,就這麼定了!”
見劉溪還有糾纏的意思,蘇秀茗皺起眉,索性道,“莫非你想以身相試軍法麼!”
打發走劉溪,只剩了親生舅甥兩人,也恢復了私下的稱呼。蘇秀茗心事重重的對外甥道:“劉家如今丟失了近半重鎮,縱然御林軍派玄甲衛馳援,恐怕也於事無補呵!”
沈藏鋒皺眉道:“玄甲衛號稱精銳,然而也只是針對御林軍中而言。不管顧孝德訓練他們多麼精心與苛刻,終究帝都慣來承平,這些人根本沒上過戰場,豈能與邊軍比?”
但他又說,“不過御林軍人數不少。”
“人數雖多,軍紀鬆弛甲冑敗壞,比烏合之衆勝過也有限。”蘇秀茗嘆了口氣,“方纔當着劉溪的面我不方便說——若東胡守不住,帝都必然告急!咱們的親眷都在帝都,那裡的三十萬御林軍,叫我來說,那隻能看看而已,就靠你家兩萬西涼軍怕也很難周全士族。如果這樣的話,咱們可不能繼續守這裡。”
誰都知道燕州有多麼難打,就算之前蘇秀茗跟沈藏鋒有莫彬蔚做內應,也打得艱難萬分。雖然城中輜重很惹眼,但跟大魏帝都中的如雲貴胄、巍峨帝闕比起來,就很浮雲了。戎人又不傻,只要拿下東胡,下一步必然是直取帝都。對燕州,只會圍而不攻。
“若東胡當真守不住,我等自要返回帝都拱衛親眷。”沈藏鋒沉吟道,“只是燕州若是就這麼放棄了,幽、信、鳳三州頓失藩籬,怕是生靈塗炭之局!莫如先觀望數日,等探馬打聽詳細消息?”
蘇秀茗手拈鬍鬚,思索片刻,道:“這樣也好。”
不過他說是這麼說,等沈藏鋒一走,就叫進蘇飲水:“你去挑兩個沒跟鋒兒照過面、身手好的侍衛來。”
蘇飲水應了一聲,又聽蘇秀茗吩咐道,“然後尋個機會把鋒兒砍了……記得不要砍要害,但也不要太輕,務必讓他當場昏迷、數日之內無法視事!”
蘇飲水頓時嚇了一跳:“老爺?!”
“這孩子還是心軟了點。”蘇秀茗嘿然道,“東胡一旦守不住,戎人入中原已成定局。他不忍心幽燕等州淪落又如何?那可是號稱三十萬、實際也有二十餘萬的戎人,我青州軍一時三刻到不了帝都,御林軍且不能說派多少用場,終究是皇家禁軍,頭一個要保的是皇室,而不是咱們士族!咱們這幾家可全只能指望西涼軍用心!豈能在這裡繼續耽擱下去?”
他哼道,“我也不是全然不管這幾州的人,方纔特意扣了劉溪不許他馳援東胡,就是留他下來守燕州的。至於守得住守不住,那就看這幾州人的命了。總之趁劉溪現在去追殺信州役夫,咱們把刺客潛入燕州的事情鬧大些,到時候我跟鋒兒一倒,你記得交代親衛,着他們大鬧一場,立刻召集全軍護送我跟鋒兒回帝都!”
又說,“千萬記得要強調我們都人事不省、危在旦夕,否則棄城逃跑之事,委實有損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