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宣貴爲太傅,又是大魏六位上柱國之一,夫榮妻貴,蘇夫人誥封一品,自是頭一批被引入未央宮覲見。
衛長嬴這時候也鬆開了衛令姿,笑吟吟的和知本堂告別,繼而整理裙裾,與妯娌小姑一起,跟在蘇夫人身後入內。
小心翼翼的邁過及膝的殿檻,因爲不敢擡頭,眼角餘光只覺殿中一片金碧輝煌……到了行禮的位置,與蘇夫人一起行禮如儀,叩請皇后等貴人之安。
聽着蘇夫人挨個問候的話,如今殿裡有皇后、貴妃、妙婕妤、鍾小儀,以及臨川、清欣兩位公主。衛長嬴一邊行着禮,一邊想着:“都說這位顧皇后厲害得緊,真是盛名之下無虛士。現下看臨川公主生辰,小儀這一級的鐘氏都出來了,可殿上竟只這麼寥寥數人,聖上登基數十年,便是去了之前或廢或死的霍氏等人,這宮裡怎麼可能就這麼幾位妃嬪?然而今日能夠列席這長樂殿的,除了皇后與皇后擡舉起來的鐘小儀,卻也就是鄧貴妃與貴妃這邊的妙婕妤了。”
又想着,“不是說宮裡未嫁的公主有三位麼?怎的不見安吉公主?莫不是不得寵,今兒這樣的場合,不只不得意的妃嬪無份,連公主殿下都……”
還沒想完,已經聽得上頭一把清潤的嗓子叫了免禮,又有婦人帶着笑意,溫和的道:“蘇夫人不必多禮。”又吩咐左右賜座。
蘇夫人忙福了一福:“謝皇后娘娘恩典。”這才由劉氏略扶着在下首的席上坐下。端木氏、衛長嬴等人自是侍立於她身後。
到這時候,衛長嬴才暗鬆了口氣,不及打量左右,就聽上頭顧皇后又問:“本宮瞧夫人身後穿青蓮上襦的女子甚是眼生,莫不是沈親衛之妻衛氏?”
衛長嬴今兒穿的正是青蓮地四合如意瑞雲紋錦繡上襦,聞言一凜,蘇夫人已代她回答:“回皇后娘娘的話,正是臣婦的三媳衛氏。”又讓衛長嬴出去再次拜見皇后。
顧皇后笑着受了禮,令她起身,就道:“擡起頭來,讓本宮瞧瞧。”
衛長嬴暗吸了口氣,大大方方的揚起頭,恰與顧皇后對望了一眼——這個出身洪州顧氏,在天下名門中間只處於中下的門第的皇后算着年紀也該有四十了,但因着保養得宜,望之面色仍舊白嫩非常,吹彈可破,被殿中燈火一襯,粗粗一看,直如二八。
顧皇后盛寵多年,一度板倒了以美貌被聖上續娶爲後的廢后錢氏,連聖上的嫡親表妹鄧貴妃都不是她對手,容貌自是不俗。
皇后容長臉,娥眉鳳眼,眼波如春水,皓齒鮮脣,鬢髮如漆,端莊秀美猶如玉人,容光幾能照徹殿中。今日許是爲了表示對臨川公主的重視,特意穿了正式的花釵翟衣,頭上十二樹花釵輝煌奪目,垂下來的明珠瓔珞落在鬢間、耳畔,珠光寶氣,愈發襯托得皇后威嚴隆重,不可侵犯。
……究竟自己只是臣妻,衛長嬴不敢多看,被顧皇后春水般醉人的眼波一望,立刻垂下視線,只敢看到皇后放在膝上的纖纖玉手,指尖染着色澤明豔的鳳仙花汁,白皙如玉豔麗如血,放在絳色翟衣上,格外顯眼。
顧皇后沒有那麼多顧忌,好整以暇的打量完了,才笑着與左右之人道:“都說衛氏出美人,真是盛名之下無虛士,這孩子生得豔麗明媚卻毫無俗氣,正如枝上一朵花也似,到底是衛氏嫡女。就是本宮所見過的衛家之人,也只有司空已故的元配發妻衛夫人才比得上。”
衛長嬴有點啞然失笑,自己才用“盛名之下無虛士”暗讚了皇后,沒想到皇后立刻又還給了自己。
她正要謙遜回話,卻聽皇后左側之人淡淡的笑道:“可不是嗎?這花兒朵兒一樣,妃妾看得人都年輕了幾分。”
衛長嬴悄悄看了一眼,卻是一個紫色宮裝的貴婦,梳着凌雲髻,珠圍翠繞之中是一張沒什麼血色的瓜子臉,雖然距離遠,卻也能看出這張臉縱然極盡保養,但年歲顯然比顧皇后要長……只是眉宇之間有一種沉靜似水又堅韌如水的氣質,像是經久把玩的玉石,散發着溫潤含蓄的光輝。
她隱隱覺得這貴婦容貌與鄧宗麒有點相似,揣測這位莫不就是鄧貴妃?
這時候顧皇后的回答也證實了她的猜測,皇后微笑着道:“難得鄧妹妹這樣誇一個人。”就向衛長嬴道,“那麼你一會就陪貴妃說說話罷,也好讓貴妃跟前熱鬧點兒。”
皇后說到“熱鬧點兒”時,鄧貴妃的眼中掠過一絲陰霾——她是聖上嫡親表妹,進宮就是貴妃,至今也就生過六皇子一個兒子,可六皇子已經沒了……又沒收養其他的皇子公主,此後一直孤零零的一個人,跟前……跟前熱鬧得起來麼?
顧皇后這話看似順着她,她讚了衛長嬴一句,皇后立刻就讓衛長嬴陪她……實際上卻是趁機諷刺她膝下空虛……
究竟是老對手了,鄧貴妃眼中陰霾一閃而過,隨即淡淡的道:“那妃妾可是多謝皇后姐姐了,不瞞姐姐,妃妾沒福,留不住皇兒,這些年來漸覺膝下寂寞冷清。平常想說個話,也只能對着架子上的鸚鵡講呢!”
說到此處鄧貴妃話鋒一轉,道,“只是沈家的三少夫人究竟爲人婦了,總不能天天留在宮裡陪伴妃妾。皇后姐姐若是捨得,不如讓臨川過去妃妾的殿裡,陪伴妃妾小住些時候?反正皇后姐姐有太子殿下與清欣公主不說,孫兒孫女也好些個了,料想不會不準了妃妾吧?”
顧皇后一噎,下意識的看了眼右手一名丹衣少女——這少女料想就是臨川公主了,她不是顧皇后親生,所以生得與皇后並不像,容貌遠不及皇后,濃眉大眼透着精神,肌膚也白淨細嫩,但論到美色只是平平。
此刻穿着丹色鸑鷟銜花紋交領上襦,繫着月華裙,頭上綰了垂髫分紹髻,插着鸞鳥步搖、牡丹珠花,雖然打扮得非常用心,但也只能勉強稱得上青春可愛,很難論到美人裡去。正如沈藏鋒私下透露的那樣,臨川公主性情有些刁鑽,這會望去,公主眉宇之間頗有些傲氣。
見鄧貴妃提到自己,公主眼簾一垂,清聲道:“鄧母妃疼兒臣,要兒臣作陪,那是兒臣的福分,如何敢不依?”這麼說了,似乎纔想起來顧皇后,就轉頭望着顧皇后,撒嬌似的問,“母后?”
她都這麼說了,顧皇后還能攔嗎?皇后只能笑着道:“貴妃身子骨兒向來不大好,雖然喜歡你,可你也不能太鬧了貴妃,小住幾日還是就回來罷,免得太打擾了貴妃也不好。”
皇后不想再給貴妃說話的機會,就對下首的蘇夫人道:“本宮今兒要把你這媳婦借了去陪鄧妹妹會子,你可捨得?”
蘇夫人笑得很勉強,皇后與貴妃之間的爭鬥蘇夫人當然清楚,卻不想今兒個一進來,兩人就拿衛長嬴做起了垡子。這兩位,哪個都不好得罪,哪個沈家都不想投靠,如今衛長嬴被捲入其中,蘇夫人哪能不擔心?
但現在皇后這樣問,蘇夫人也只能溫柔恭順的道:“兩位娘娘看得上臣婦的媳婦,那是這孩子的福氣,臣婦怎會不肯呢?”
於是衛長嬴就被招到鄧貴妃跟前陪伴……皇后再與蘇夫人客套了兩句,就示意門口的內侍,引下一批人進來……
衛長嬴本以爲到了貴妃身邊,貴妃會和自己說點什麼,然而貴妃只是在她到跟前時,拉着她的手,淡淡的道了一句:“近看更透着俏麗鮮美了,真是個好孩子。”就讓她,“先陪本宮見完了人,一會閒下來,好好與本宮說說話兒。”
然後就只顧和進來覲見的命婦們寒暄說話,不再理她了。
衛長嬴起初還屏息凝神的侍立着,預備隨時回答貴妃的詢問,後來看貴妃專心敷衍場面,也就放鬆了點,藉着鄧貴妃列席皇后左側的地勢,居高臨下的打量起這長樂殿裡的衆人來。
蘇夫人的席位已經很靠前了,但在外命婦裡到底不算最前的。最靠近丹墀的地方的幾名雍容貴婦,看翟衣的品級,應是王后一級。只是不知道是哪幾位王后……王后們身後侍立的人羣中有好幾位鮮衣花釵的少女,應是郡主、縣主之流。
下面就是蘇夫人這些一品夫人,六位上柱國的正妻皆是一品——但前任司徒衛煥和前任司空宋心平都致仕還鄉,未曾將上柱國之勳傳於子嗣,現任太師端木醒的髮妻錢老夫人已經過世。所以加上蘇夫人,如今殿上的一品夫人也只有三位。太保蘇屏展的正妻鄧老夫人,衛長嬴是見過的,另外一位太尉劉思遠的正妻裴老夫人,內侍唱名覲見時,衛長嬴特意認真看了看……老夫人年紀很大了,所帶進宮的孫女也都長長。
衛長嬴看到內中前兩日被接回家去的劉若玉和其妹劉若耶都在,俱是盛裝嚴服,雙雙跟在了一名綠裳貴婦身後。
想也知道,這綠裳貴婦,定然就是那個勾引姐夫、做了繼母之後苛刻嫡姐之女的張氏了。
因爲這張氏傳聞裡手段過人,雖然私下好些人都議論她沒出閣就和姐夫眉來眼去,所以嫡姐一死,姐夫就成了她丈夫……然而這麼多年過去了,張氏始終穩坐着劉亥的正妻之位,不但生下劉亥迄今唯一的子嗣劉若沃,甚至還有扶持着兒子擠下劉希尋、奪取下任閥主之位的意思。
如此人才,衛長嬴自要多加留意,偷眼看了一回,恍然劉若耶的容貌恰是傳自乃母,這母女兩個活脫脫是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如果劉若玉也像了其母,那張氏姐妹的容貌也有差距,劉亥爲人既然心術不正,被容貌比髮妻更勝一籌的小姨子勾引了去也不奇怪……
想到這兒,衛長嬴又同情的看了眼劉若玉——有這麼對母女做對手,這劉十小姐還真是命苦……卻見劉若玉也發現了她的注視,回望過來,見衛長嬴侍立在貴妃身畔,有些驚訝,但隨即從從容容的微一頷首,以示招呼。
跟着,她就轉回頭,專心致志的侍立在張氏身後,面容沉靜站資端莊,風儀無懈可擊。
衛長嬴有點意外:這劉十小姐……彷彿有點不一樣了?
她這兒興致勃勃的佔着地利打量着底下衆人,冷不防側面一道視線投了過來,讓衛長嬴下意識的望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