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沛堂在幾十年前因爲老閥主夫婦去世的突然,頗爲風雨飄搖了些日子。新詠私下聽聞,若非閥主在關鍵時刻拉了沈宣一把,恐怕沈宣、沈宙也不可能那麼快的壓下旁宗分支之人。如今明沛堂子嗣興旺,且多如沈藏鋒這等帝都聞名的芝蘭玉樹,又多結閥閱姻親,聖上又豈能安心?”
衛新詠淡淡的道,“至於我鳳州衛氏,恕新詠直言——閥主與衛崎雙雙致仕,真正緣由,外人不知,聖上豈能不曉?先前閥主致仕之後,推薦衛崎接任司徒一職恐怕也非出自本心,不過是得了聖上暗示罷?這些年來聖上極爲信重衛崎,難道僅僅是因爲衛崎簡在帝心麼?簡在帝心的,是知本堂對於本宗、閥主之位的覬覦之心!前年衛崎上表致仕,若聖上當真信重衛崎,認爲大魏不能缺了他這樣的棟樑之材,豈會輕描淡寫的挽留幾次就準了?”
衛煥撫須片刻,道:“賢侄既是我族子弟,這些內情自也不能瞞你:你說的很是。”
“閥主與衛崎一齊致仕且在鳳州‘頤養’,已有一兩年,卻仍舊未有人起復。”衛新詠平靜的道,“知曉兩位致仕真正緣故之人豈會不揣測,這是因爲閥主與衛崎鬥得旗鼓相當,先前固然兩敗俱傷,然而如今卻是難分高下,所以只能繼續在鳳州僵持着?”
衛煥嘆息道:“老夫年已衰,衛崎亦非壯年。經年不見分曉,日後縱然有分曉也沒什麼意思了。”
衛新詠沒理會他這似真似假的感慨年事已高、使人懷疑他不能繼續有所作爲的喟嘆,只繼續道:“尤其今年正月裡,族嫂端木氏病逝,雖然聽起來彷彿是意外病歿。然而季去病師徒一起不得尋見,新詠以爲恐怕與閥主或者老夫人這兒有些關係?”
“一些家醜,讓賢侄見笑了。”衛煥說到這兒也微微皺了下眉,他那時候其實很不贊成在當時的局勢下逼死次媳。奈何老妻心疼嫡孫女,定要爲衛長嬴給二房一個狠的教訓,就抓住端木氏失口辱罵自己,非要討個公道不可。衛煥念及老妻跟着自己之後沒少在嫡母手裡受委屈,夫妻兩個也是同心合意纔有今日的,猶猶豫豫的就被宋老夫人先斬後奏了。
後來沒過多久,帝都就有給衛長風賜婚的聖旨傳來,宋老夫人也是懊悔莫及。
衛煥這樣淡淡一句,衛新詠也就明白了,並不追問緣故,只道:“瑞羽堂的爲難處,聖上想也知道。族侄長風乃是質皎齋主得意弟子,又是閥主親自言傳身教,自是非比常人、前程遠大!只可惜晚生了幾年,對於執掌一族而言,年齒過幼;盛儀族兄麼……倒是年歲正好。也難怪閥主先前左右爲難——但族嫂既逝,想來閥主心裡也已經有了決斷。”
倘若次媳沒死,衛煥還能期盼着衛盛儀念及叔侄之情,把瑞羽堂傳給他後不至於對衛長風趕盡殺絕。但老妻已經把次媳逼死了——即使衛盛儀做得到,他之後,閥主之位難道還會傳給衛長風嗎?不管是衛長雲還是衛長歲,都是次媳的親生骨肉,殺母之仇……即使不是衛長風殺的,可也和衛長風脫不了關係,豈能不報?
即使這一房子孫指天發毒誓,衛煥也不會相信的。如今想保全子孫不至於自相殘殺,已經只能扶持衛長風了。
畢竟衛長風沒吃二房的虧,往後當了家,只要衛盛儀那一房不惹事,爲了名聲,再加上祖父的叮囑,二房還能有條活路。
“長風年少呵!”衛煥淡淡的嘆息了一聲。
“但聖上已經等不及了。”衛新詠淡笑着道,“端木氏病逝,閥主不願意子孫他日自相殘殺,只能選擇族侄長風。端木氏乃是錦繡端木之女,孃家門第並不弱於衛氏,在她之前,宋家才休棄了其堂侄女。跟着就是端木氏病逝……關鍵在於,宋羽望乃是族侄長風的嫡親舅父。”
……親舅舅總歸是向着親外甥的,雖然凡事總有例外。可宋夫人跟宋羽望兄妹兩個無怨無仇,即使沒聽說過這兄妹兩個在家裡時多麼的和睦友愛,可只看宋羽望唯一的女兒從江南去帝都時,在鳳州姑姑家一賴幾個月,就知道兩邊關係錯不了。
然後是,宋羽望的次子、衛長風的嫡親表哥宋在疆先休了妻子端木無色;幾個月後,今年正月纔開始,同樣出身端木氏的衛長風的二嬸母,突患腸癰,而且“恰好”海內最可信賴的兩位醫者都不在,活活痛死!
深思之人自然就會想到,先前宋在疆之妻端木無色即使有違婦德,宋家不想要這個媳婦了,按着心照不宣的做法,怎麼也得給端木家留一份體面:將端木無色的不賢之處告知其孃家,讓孃家來人勸說端木無色“深明大義”,一直勸說到她知趣的或意外或“染病”離世。
當時端木家也派人過去說和,私下裡肯定提過這樣的辦法。但宋家最終還是堅持休妻——按照宋羽望的性格和他的身份,不應該是貿然爲了一個媳婦就和錦繡端木結仇的人。
既然他不是這樣的人卻這麼做了,肯定是事出有因。之前端木無色被休回去時帝都各家就對宋羽望此舉非常疑惑,不乏宋家的知交好友登門或爲端木家說情、或勸說宋羽望不必爲一時之氣貿然得罪與己家相齊的人家……但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沒能改變宋羽望的心意。
一直到衛長風這二嬸母病逝,許多人才恍然大悟:合着,先前宋羽望堅持讓次子休妻,是爲了替衛家趟路?或者說,替嫡親外甥試探端木家。
端木無色被休,在帝都傳得沸沸揚揚,許多同族女子如端木燕語,都因爲端木無色在夫家受了不少氣。可錦繡端木竟把這口氣忍下去了……
於是緊接着,又一位端木氏的女子索性染病身亡了——其直接的結果就是,衛長風間接與二叔一家結了死仇,尤其是與堂兄、堂姐結下了殺母之仇。
爲了保住這個唯一的嫡孫,衛煥只能選擇衛長風接掌瑞羽堂!
宋老夫人的一系列手段昭然若揭!
從聖上的角度來看,這些事情說明了:第一,瑞羽堂內鬥之激烈,甚至超過了燃藜堂;第二,宋老夫人鐵了心要扶持自己的骨血上位,甚至已經籠絡了既是族侄又是衛長風嫡親舅父的宋羽望做幫手。
最重要的是第三——這一切都說明,衛煥年事已高,已經壓不住族內爭鬥,才導致了次媳病逝,子孫之間結下大仇,不得不立嫡孫的局面!
這些衛新詠能夠看穿,衛煥當然更是心知肚明,捋須淡笑道:“聖上一直認爲國中不寧、邊境不靖,皆因我等閥閱世家竊位素餐所致。久有掃蕩名門、根除望族之心!然而我等各傢俱有根基,聖上雖然心懷野望,卻也知道只可徐徐圖之,不敢貿然而爲。如今我瑞羽堂積弱至此,聖上自然認爲是個極好的機會。”
“還有紀王太后正月甍逝於帝都,紀王自請守陵三年以盡孝心。”衛新詠哂道,“結果守陵才十日不到,就因爲過於自苦昏倒在安陵,被隨從星夜送進帝都就醫,一直到如今都在紀王府中‘靜養’。縱然如此,紀王仍舊每日數哭其母,哀毀之甚,簡直是令聞者傷心、聽者落淚!現下紀王的孝名怕是快要傳揚得海內鹹知了!”
衛煥淡笑着道:“這個你不要擔心,沈宣不糊塗,紀王既然自己病了,沈宣自會讓他一直病下去的。”
衛新詠哂道:“聖上已經年老,太子昏庸無道,閥主以爲沈宣真的會讓紀王一直病,還是病得恰到好處呢?”
“賢侄不瞭解沈宣。”衛煥微微一笑,和藹的道,“也不必思慮着從老夫這兒套話——你只要知道,老夫這麼說,就一定有把握,沈宣決計不會因爲紀王后乃是其嫡女而投向紀王!”
衛新詠目的被點破,也不尷尬,泰然自若的繼續道:“閥主既然這麼說,新詠姑且從之!只是縱然沈宣不想被紀王拖下水,聖上卻未必肯答應罷?否則,聖上何必在去年年底時候特意召回紀王?”
衛煥淡笑着道:“那就是沈家的事情了,咱們都姓衛,如今且來說衛家的事情……賢侄認爲長風福澤不如長嬴,卻不知道賢侄可有補救之法?”
“聖上賜此婚不過是試探咱們衛氏是否當真如此積弱,本宗嫡出子弟的婚姻,竟可由皇室任意指定。照着小道消息,還是妙婕妤與鄧貴妃伴駕之際,撒嬌撒癡之間定下來的。”衛新詠哂道,“從來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外人縱然親如外家親長,也莫可言語。君上雖然尊貴,然而未得兩家之請,不經雙方之議,只聽妃嬪進言,貿然賜婚……簡直視族侄與蘇氏女猶如奴僕一般任意婚配,這樣的羞辱,我衛氏豈可忍受?”
衛煥緩聲道:“賢侄可知道,不忍受的後果?”
“瑞羽堂本宗旁支的衛煜現爲司徒,其長女爲潤王后,雖然子孫不聞傑出才幹之人,然而衛煜年歲尚且不及閥主。”衛新詠道,“何況當初閥主推薦其就司徒之位,想來其子孫不傑出,也是閥主看中他的緣故。閥主因此看中,聖上豈非也會看中?”
“更有敬平公一府。”衛新詠繼續道,“敬平公世子生前即爲名士,又死於‘戎人’之手,其子都有賢孝之名,聖上要加恩、甚至是奪情,都是情理之中。此外,盛儀族兄就在帝都,如今已是從二品的尚書右僕射,距離一品的尊榮,只要帝心嘉許,也不遙遠。”
“燃藜堂的太尉劉思懷與威遠侯劉思競,原本豈非也是堂兄弟?然而因爲劉思懷入仕之後平步青雲,如今竟有能力替自己這一支覬覦閥主之位了。這是現成的例子,族侄長風有閥主與老夫人,盛儀族兄也可以有聖上。”
衛新詠呷了口茶水,微笑着道:“不然,閥主怎會默認了這門賜婚?”
“不錯,老夫確實客客氣氣的送走了天使。”衛煥眯起眼,道,“看來你也贊成老夫隱忍到底了?”
“隱忍可一時而不可一世。”衛新詠哂道,“聖上既想剷除我等閥閱世家,然又深爲忌憚我等。聖心既然如此矛盾,豈會不多疑嗎?族侄乃是閥主唯一之嫡孫,亦是閥主如今必須扶持的下任閥主,婚配竟如此草率隨意……縱然瑞羽堂每況愈下,然而閥主仍在,豈肯讓嫡孫受這樣的羞辱?閥主卻偏偏忍耐了,恐怕聖上此刻又在狐疑,舉棋不定了。”
衛煥和藹的道:“行將就木之人,也只能行此空城之計,聊勝於無。”
“閥主既在,瑞羽堂豈可爲空?”衛新詠哂笑,“有閥主在,瑞羽堂自當穩若磐石。這一點,聖上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不過新詠以爲,如今海內六閥怕是都在商議如何應對此事了,畢竟六家之間縱有不和,聖上今日除衛氏,明日,誰又知道會到誰家?”
……出了瑞羽堂,虎奴不解的問衛新詠:“公子,聖上既然也吃不準瑞羽堂的虛實,怎還要直接下旨?萬一被常山公駁回,卻叫天家顏面何存?”
“聖上既然已經‘聽信’錢後的讒言廢棄了皇長子,又‘聽信’如今顧後與鄧貴妃的讒言廢棄了錢後與皇四子,如今再‘聽信’妃嬪的話,貿然給閥閱賜婚又有什麼奇怪的?”衛新詠淡然一笑,道,“反正聖上惰於朝政,流連後宮也不是一年兩年,聽信宮中婦人的話語任意而行也不是一次兩次——說到底,聖上假借昏庸之名纔敢行此事,也正是證明了聖上對我等閥閱的忌憚,惟恐直接試探,招了海內六閥警惕啊!”
虎奴恍然大悟,道:“怪道公子聽聞紀王太后身故,只是照着尋常預備動身,聞說衛長風被賜了婚,卻立刻夜以繼日的處置了縣中之事,星夜馳騁來此!”
“若是慢了一步,豈不是錯失了良機?”衛新詠哂道,“就算是衛煥,如今被瑞羽堂內鬥拖累,即使把衛崎困在鳳州,卻也不能奈何了他……我可是期望着將整個知本堂都送下去祭奠父親與長姐的,怎麼可能一輩子扃牖在朝雲縣那等小地方?若非當時情勢所迫……”
他搖了搖頭,看了眼車外漸漸稠密的人羣,謹慎的住了口,低聲吩咐道,“先去預備好的地方更換行裝——陳如瓶幼子的宅子你認得罷?”
虎奴點頭:“小的大致知道位置,想來不難找。”
“這樣就好,儘量不要去問路,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煩與印象。”衛新詠喃喃道,“衛煥差不多已經答應了我的要求,宋老夫人……這一位對其嫡親骨血可是護到了骨子裡,希望她能給我些驚喜纔好!”
虎奴笑着道:“公子算無遺策,定能說服宋老夫人,達成所願!”
衛新詠卻是自嘲一笑,道:“算無遺策?人又不是神,誰能算無遺策?我只是盡己所能罷了……”
他略略掀開車簾看向外頭,眼目看到的是繁華熙攘的街道,瞳孔深處卻是遠山終年不化積雪的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