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子病了,做姑姑的總歸不能只惦記着自己的生辰,衛長嫺問過使女光惦記着蘇氏的吩咐在這兒等着自己,卻沒有另外打發人過去探問具體的情況,立刻罵使女愚蠢——罵過了下人,她皺着眉頭對衛長嬴和宋在水道:“瑰兒體弱,這會也不知道怎麼樣了,這些個下人又這麼笨,我很不放心,想過去大嫂那裡看看,長嬴你先代我陪宋小姐在這兒罷。”
又對宋在水說了怠慢。
但衛長嬴卻道:“咱們一起去看看瑰兒罷。”
“也好。”衛長嫺本來想着宋在水身份特別,不能強行要求她去探望衛善瑰,纔開口讓衛長嬴留下來陪伴她的,但現在既然宋在水沒有反對,衛善瑰雖然是男孩子,如今年紀還小得很,沒什麼需要避忌的,自然不會計較兩人一起去。
三人被使女下人簇擁着浩浩蕩蕩到了衛長緒和蘇氏的院子,待進了庭院,得到稟告的蘇氏才匆匆迎了出來。
蘇氏形容清瘦,容貌平平,此刻因爲掛心次子衛善瑰,兩道描過的桂葉眉幾乎皺成了一團,愁苦之色溢於言表,更加沒什麼姿色可言。然而舉止談吐都很文雅,到底是青州蘇氏之女,與衛家、宋家相齊的門第出來的。
說起來這蘇氏不但是衛長嬴的大堂嫂,還另有一重關係在,她是蘇夫人——就是衛長嬴未來婆婆的堂侄女,雖然不是一支,但也是從帝都嫁過來的。由於這個緣故,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都叮囑衛長嬴在這堂嫂跟前乖巧些,免得傳了什麼不好聽的話到帝都,讓蘇夫人還沒見到兒媳就厭惡上了。
不過蘇氏也不是難伺候的嫂子,尤其有衛長嫺做對比,衛長嬴對這個堂嫂的印象卻比衛長嫺好多了,倒是聽得進去祖母和母親的叮嚀,對蘇氏一向尊敬。兩邊匆匆見了禮,衛長嫺就迫不及待的問道:“大嫂,瑰兒如今怎麼樣了?這到底是怎的了?”
“方纔大夫施了針,倒是好多了。”蘇氏當然知道小姑子和堂姑子一起趕來的緣故,很勉強的笑了一下,道,“說來都是乳母不當心,昨兒個晚上縱容着他玩了會冰,結果就被寒氣侵襲,今兒個吃東西時就發出來了。”
“瑰兒向來身子弱,怎麼還能玩冰?”衛長嫺皺眉道,“這乳母也太蠢了點!”
蘇氏早就看見眼生的宋在水了,偏被衛長嫺問得一直騰不出空來詢問,到這會才道:“這些先不說了……這位小姐眼生,我方纔回來的路上彷彿聽了一耳朵,道是宋家小姐今兒個親自來賀二妹妹?”
宋在水自然是又謙遜又溫柔的上前與她說話,對於宋在水的到來,蘇氏和小劉氏一樣表現出殷勤和客氣,當然這份殷勤也帶着名門望族慣有的矜持,怎麼也不會讓人覺得諂媚。
寒暄了一陣,蘇氏就請衆人進內去小坐。
裡頭正是安置着衛善瑰的地方。衆人彼此推讓着進了門,轉過屏風,就見不遠處靠着西窗的琉璃榻上,一個小小的男童正睜着烏黑的眼珠安靜而好奇的望過來。這男童自然就是衛善瑰,他今年三歲了,生在錦繡堆裡,向來不愁吃穿,可看起來卻和兩歲的孩子差不多大,實在叫人爲他擔着心。如今才嘔吐過,更是小臉蠟黃,不見半點血色,透着股兒病弱,神情懨懨,叫人看了就覺得心生憐惜。
榻邊除了一干惶恐已極的使女,還有一個繡服男童靜靜的陪伴着衛善瑰,便是衛善瑰的嫡兄、四歲的衛善始。好在他是個健康俊秀的孩子,不然蘇氏的心也要操碎了。
這兄弟兩個都認識衛長嫺、衛長嬴兩個姑姑,惟獨對宋在水陌生,蘇氏提點之後,衛善始忙整理衣袍很是正經的過來拜見,衛善瑰身體不好,還不能起榻,也躺着用稚嫩的聲音問着安。
宋在水當然是忙不迭的阻攔攙扶,因爲來得匆忙,也沒想到給小孩子們帶份禮,好在她並不是崇尚簡素之美的人,身上首飾釵環不少,此刻就摘了兩件給他們。兩個孩子都看向蘇氏,見蘇氏與宋在水推讓一陣點頭後,這才接下來,又謝了宋在水。
跟着,衛善始就退到衛善瑰躺着的榻邊,仍舊靜靜的陪着弟弟。
小兄弟這友愛沉靜的模樣很能打動人,宋在水忍不住贊他們懂事。才坐下來的衛善始聞言,忙又起身行禮答謝,小孩子做出這副目不斜視、莊重肅穆的成人之相來格外有趣,他的回答也斯文得緊,吐字清晰的道:“宋表姑謬讚了,舍弟年幼,我恨不能以身相代他……”
“你又胡說了。”蘇氏忙打斷他的話,溫柔道,“要代替瑰兒也是爲娘來,你也小着呢。”
“兄友弟恭,孝悌之義,就是如此了。”宋在水柔聲道,“這也是衛大表哥和蘇嫂子教子有方,鳳州衛氏究竟是禮宗名世,子弟非同尋常。”
衛家常出禮官,有好幾位先人都作過禮儀之注,子弟當然也愛聽這樣的話。蘇氏謙遜道:“江南宋氏亦是海內名門,宋表妹幼年即得聖上青眼,可見宋氏門風。犬子能得宋表妹一讚,實是他們的福分了。”
衛長嬴心中哈哈大笑,果然見一直溫柔和善的宋在水臉色一僵——一息之後才恢復如常,勉強笑道:“蘇嫂子過譽了。”她生怕蘇氏像之前賀氏那樣跟着往母儀天下那兒恭維,趕緊道,“小公子現下正要靜養,咱們老在這兒打擾怕是吵着了他們,叨擾這些時候也差不多了……”
蘇氏忙道:“今兒個是二妹妹的生辰,照理我該在二妹妹那邊幫手的,偏出了這麼一回事情,倒是勞累你們特意來了一趟,哪兒是叨擾了?倒是做嫂子的怠慢了你們纔是。”
又專門對衛長嫺賠罪,衛長嫺爲了侄子的緣故倒是大方了一回,沒和嫂子計較——幾人說了兩句,因爲衛善瑰此刻雖然不吐了,卻虛弱得很。本來這次衛善瑰嘔吐,就是乳母不當心造成的,所以即使有下人,蘇氏這會也實在沒辦法放心的離開這兒去給小姑子操辦宴會,究竟要看着衛善瑰完全好了的,只得委婉的向衛長嫺道來。
衛長嫺聽了,就道:“我本就說沒什麼好辦的,每年你們都要發帖子,今日瑰兒都不好,我自己都不想去吃什麼酒宴……”
蘇氏趕緊斬斷她的話頭,道:“二妹妹這話是在怨嫂子了!”她雖然記掛着次子的身體,聽這番話也覺得心裡哭笑不得,要知道接了帖子過來的衛長嬴和宋在水都在呢,衛長嫺這話是明着在嫌棄她們過府道賀了嗎?
蘇氏暗歎這小姑子如今脾氣越發乖張,正要強打精神爲她圓場,現成轉移話題的理由倒是來了,有使女進來稟告,說是六小姐衛長娥已經到了,先到小劉氏跟前請了安,不想到了衛長嫺院子裡卻得知衆人都來探望衛善瑰——前後腳的趕了來。
於是蘇氏忙道:“六妹妹來了呢!我記得有兩個月沒瞧見她了,也不知道現在長高了多少?”
六小姐衛長娥如今才十三歲,正是開始拔個子的時候,差不多一兩個月一個樣,蘇氏所以言之。
衛長娥的祖父衛炯是衛老閥主三個兒子裡勢力最弱的一支,甚至於連個子嗣都是從衛煥房裡過繼的。不過衛長娥在同輩裡的人緣卻很好,這也是有緣故的——她穿着酡顏葡萄紋交領上襦、系銀泥粉綬藕絲裙,綰着一對丫髻,落落大方的走了進來,整個屋子裡的氣氛都覺得鬆快了幾分。
倒不是說這女孩子多麼的美,實際上衛長娥生得只能說清秀端正,別說和明光照人、顧盼之間神采飛揚的衛長嬴比了,就連衛長嫺也不如的。但這女孩子長相讓人怎麼看怎麼舒服,不驚豔不魅惑,不妖嬈不出塵,偏看着說不出的可愛。
她嘴角彎彎勾着,噙着滿滿的笑意,雙頰上一對梨渦極深,先給衆人行了禮,又脆聲回了衛善始小兄弟的問候,才道:“我今兒個起遲了,想着一定會是最後到的,不想到了二姐姐那裡見安安靜靜的,還以爲三姐姐也睡晚了,還竊喜呢,就聽說人都到大嫂子這兒了。”
就關心的問衛善瑰的情況。
蘇氏把之前的話重複了一遍,又介紹宋在水——
“我早就聽說三姐姐的嫡親表姐是未來的太子妃娘娘。”宋在水本來還含着端莊和藹的笑容望向衛長娥,一聽這話差點一口血吐出來!只是座中除了衛長嬴外誰也不知道宋在水現下最恨聽到的就是這樣的話,都以爲宋在水既然是準太子妃,如此榮耀的身份,不管是真心恭賀還是客套都應該提起來纔是尊重,衛長娥顯然也是這麼想的,所以笑意盈盈的道,“我原想着我在鳳州,這輩子怕是很難有機會去帝都的,即使去了也未必有覲見太子妃的福分,怕是會一直不曉得母儀天下是個什麼樣子呢,未想今兒卻在二姐姐這裡見着了。”
憑心而論這番話真的沒有什麼冒犯的,倒是說得俏皮可愛又不失恭維之意,正經的體現了衛氏之女的敷衍功夫。
只是……
宋在水掐了半晌掌心,才能夠維持住端莊賢淑的形象,客客氣氣的笑道:“六小姐言重了。”乾巴巴的這麼敷衍了一句,她鄭重其事的道,“今兒個我就是跟着長嬴上門來叨擾的,什麼太子妃不太子妃——嫂子和姐妹們若是不怨我冒昧,叫一聲在水或宋表姐也就是了,若再提太子妃什麼的,那我可要以爲諸位是嫌我了!”
蘇氏等人都是眉眼通透之人,雖然有些詫異宋在水爲什麼不願意聽“太子妃娘娘”這一類的話,不過宋在說都明確的暗示了,她們也識得眼色,好歹不再提什麼娘娘、母儀天下之類戳宋在水心窩的話了。
察覺到這一點,宋在水才舒了口氣,暗中少不得又要向衛長嬴怒目而視:要不是這不可靠的表妹使勁拖了自己一起來,她纔不會受這樣的罪!
只是衛長嬴憊懶得緊,根本不懼她這樣的瞪視,反而戲謔的望着她,顯然樂得看被諸多長輩一直認爲乃是最完美的“閨秀楷模”難得有敷衍不下去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