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小將,其實也就是相對此刻帳中衆人而言,朱磊真正的年紀是不大的,不過他面相蒼老。若非從氣質神態判斷,很容易誤會他比沈藏鋒等人年歲還長。
今日他出現在這裡,當然是沈藏鋒帶來的。
沈藏鋒不止帶了他一個,如洪金等人都在,只不過這些人全部選擇了飲酒——這倒不是他們接不出來。洪金等人是沈家栽培出來的老人了,就算起初目不識丁,這麼多年下來,也不知道參加過多少場宴席,聽都能聽出點兒墨水了。
他們就是巴不得借接不了的機會多喝幾口……本來軍中多酒豪,尤其是邊軍。畢竟不說旁的,不管是西涼還是東胡,都是苦寒之地,常需飲酒驅寒。久而久之,這兩地邊軍都養出一身好酒量。
跟好酒量相關的,就是酒癮。
很多積年的老卒,都是離不得酒的。武將那就更不用說了。
而酒這東西也不僅僅可用在飲用驅寒,也可入藥,又可作外傷消毒。之前厲疫橫行時,軍中攜帶的酒全部被勒令禁止飲用,變成了藥材。
這麼些日子下來,洪金這些人早就有點熬不住了。趁着救援劉家就大喝一場,醉了好幾天,差點誤了正事,被沈藏鋒一頓軍棍打得顏面掃地——明日又要迎戰戎人,沈藏鋒有鑑於他們之前的失誤,早就吩咐過從昨日傍晚起就滴酒也不許沾。
今兒個這宴席上也一樣。
偏偏劉思危今日要招待沈藏鋒與聞伢子,拿出來的全是好酒。這些人一坐下來,聞到甘美酒味,眼都直了。無奈幾次目視上首,卻被沈藏鋒冷冷一望,登時不敢造次……所以說,這行酒令時罰的三大碗酒,他們怎麼可能放過?
才罰三碗簡直太少了,怎麼也該罰個三缸嘛!
其實也不只洪金這幾人這麼想,劉家也有出征前兩日禁酒的規矩,劉家將領也多得是這麼想的……
這時候看到朱磊站起來,劉思危跟劉希尋暗鬆了口氣,可算不是劉家人自己玩了!這樣慶幸之餘,兩人都狠狠瞪了眼那幾個明明也是飽讀詩書,偏偏抱着酒碗不撒手的傢伙……
朱磊不是多話的性.子,被江錚教導長大的他,信奉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本見同僚都選擇罰酒,雖然不知道他們是貪杯,也不想出這個頭。
不過快到他時,一個平常跟他關係不錯的同僚提醒了他一句:“你既然不貪這三碗佳釀,何不在人前出個風頭?莫忘記你那未婚妻乃是定王后之義女,豈不望你成材作棟?”
爲了博取季伊人的好感出頭,朱磊真心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他不是很喜歡季伊人,若非對方身份特別,糾纏着衛長嬴親自做了這個媒,老實說朱磊是不想定這個親的。但他對江錚非常孝順,就覺得能給師父師孃臉上增點光彩也好。
此刻便起身接了四句:“馬飾金羈劍雕紋,俠骨只向邊庭焚。憑他紅塵掩身名,沙場醉飲慨此生【注】!”
因爲看接下來的人又嚷着自己才疏學淺,願意罰酒,劉思危覺得掃興之餘,就想找點話說一說,免得氣氛從行酒令變成了斗酒。
結果他還沒開口,聞伢子先道:“這小將軍詩中有俠意,莫非曾爲遊俠?”
他聲音不算高,朱磊離得又遠,他身側之人嘈雜,就沒聽到。
沈藏鋒代他回答:“雍王目光如炬,朱磊確實曾爲遊俠,少年時候,他曾在幽燕行俠仗義數年,後因思念其師,方返回帝都。”
雖然因爲衛長嬴那邊的人情,以及朱磊曾奮不顧身的救過沈舒光兄弟,他從軍以來,沈藏鋒對他非常照顧。但沈藏鋒治軍極嚴,也不可能對他太過縱容或偏向。朱磊本身武功不錯,但統帥軍隊的能力就平凡了。
所以即使沈藏鋒再三擡舉,如今地位也是不高不低的,名聲並不很響亮。
聞伢子沒有聽說過他,自然不知道他跟沈藏鋒的淵源,詳細問了幾句,知道原來是衛長嬴陪嫁教習之徒,一哂,才住了話題。
他們說了這麼半天話,底下居然飲酒如潮,無人肯接。
劉思危看得臉皮抽動,心中大悔自己失策:“早知道就不拿這些好酒出來了,沒的叫這些兔崽子佔了老子的便宜,還不幫老子!當着姓聞的面,盡落老子體面……”
只是他雖然喜好吟詩弄詞的,其實聞伢子最初猜他豪邁不拘小節,對下屬沒什麼架子也沒錯。不是正事,劉思危對麾下向來縱容,偶爾有下屬妄爲,落了他面子,只要不是正經事情他也不是很在意,過後笑罵一頓也就是了。
即使把他惹急了,捱上一頓鞭子……對於跟他相處慣了的人來說也不是什麼大事,反正他們又不是沒捱過……
像今日設宴前,就說好了只是大家樂呵樂呵,又不是什麼商議軍情的宴席,他那些手下早就被他寵壞了,此刻個個抱着酒罈不撒手,對劉思危丟面子的事情視而不見。
劉思危的麾下如此,沈藏鋒帶來的人一來好酒,二來覺得劉家人都這樣,自己沒必要太沖前面——又沒說接上了有賞!索性也專心喝酒……
見這情形,沈藏鋒只好出面圓場:“暢之可要一試?”
這麼尷尬的酒令還是快點結束吧……
不過莫彬蔚凝眉思索片刻,臉上浮現尷尬,乾笑幾聲道:“侄婿才學有限……”以爲他也要罰酒了,不過莫彬蔚接下來倒沒說罰酒,而是道,“莫如請衛先生先來,侄婿最後?”
“這樣次序亂了可就不好了。”聞伢子道,“既然諸將都不願意接,不如從定王起,到暢之止,如何?”
被手下拆了臺,劉思危此刻哪裡還會計較這些?他贊同了,其他人也沒什麼意見。
沈藏鋒點一點頭,淡然一笑——他本來斜倚席上,意態閒散,一派貴公子氣度。此刻見輪到自己接,便坐直了身子,就有一股出鞘利劍的鋒芒,貫然而出!
寒夜星辰般懾人雙目四顧帳中,一字字吟道:“刎頸何如此帳中?奮身前蹈恃良弓!鳴鼓三聲殺氣聚,生退貔虎——死鬼雄【注】!”
這時候帳中,尤其是下首,因爲濫飲的緣故一片亂哄哄的,武將們只顧喝酒吃菜,壓根懶得理會主帥與幾位貴客之間的暗流洶涌。然而沈藏鋒聲音雖然不高,卻字字威嚴,聲聲凌厲!
衆將聽到一半,都禁不住停下吵嚷,靜靜而聽!
“輪到孤了。”聞伢子輕撫頷下黑鬚,淡然而笑,這時候他卻看不出來有什麼怯場的,對於沈藏鋒一詩靜帳中,也無什麼忌憚不滿之色,面上竟是一片篤定,淡聲道,“忠骨丹心不惜身,拱國戍疆爲蒼生。拒得狄戎安能足?雄圖壯志要凌雲【注】!”
他聲音不像沈藏鋒那麼凌厲,挑起武將們心底的戰意與仇恨,但輕描淡寫之中,自有一份從容與篤定。
所接之詩,也儼然是赤.裸.裸的宣告!
“忠骨丹心不惜身,拱國戍疆爲蒼生”看似讚美沈藏鋒等人乃是“忠骨”、“丹心”,而且“不惜身”,如今又要“爲蒼生”來“拱國戍疆”,但這種一人褒揚全場,本身就是隱隱把自己站在了某種獨一無二的高度。
更不要說末尾兩句“拒得狄戎安能足?雄圖壯志要凌雲”,固然通俗,沒什麼文采可言,但簡潔直白中自有一股霸氣,就差直接說明自己解決了眼前的戎患後,乃是要一舉凌雲的!
劉思危、沈藏鋒、劉希尋皆默然。
不是他們真的被聞伢子氣勢所懾,而是局勢到此,文才之爭已無意義。
“到我了。”聞伢子下首,衛新詠笑,“我卻無大王這等氣魄。”這話方纔劉希尋說過差不多的。
衛新詠繼續道,“但我願附大王尾翼。”
“身捐中野意何存?升霄名香不堪焚!祖荻心願傳千古,耘穢天下靜胡塵【注】。”衛新詠吟畢,蒼白的臉上泛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紅,立刻端起面前的熱茶喝了兩口才壓住。
他接的這首,從其本身看起來是中規中矩的,緊扣“明日之戰”這個主題。
可因爲用了晉臣祖荻典故,接在了聞伢子那句“雄圖壯志要凌雲”後面,他自己又才說了願附聞伢子之後,捧哏之意不言而喻。
這樣輪到莫彬蔚,他思索了一會,才接道:“寸心當報社稷死,憤戈爭向北天擲。故袍慢赴黃泉去,澄酒三酹祝夷世【注】。”
雖然報效社稷之詞也有捧哏之意,但末尾兩句都讓衆人想起歷歷往事,那些血染滿襟,在自己身旁或麾下倒斃下去的同袍……
不約而同的,衆人紛紛斟滿一盞,齊酹於地,祭奠那成千上萬的故去袍澤——劉思危深深看了眼聞伢子,聞伢子會意,將倒空的酒碗大力擲於地,拔出身後侍衛所佩之儀劍,斬入食案之內,振臂高呼:“驅除北戎,使我同袍瞑目、百姓得安!”
“驅除北戎,使我同袍瞑目、百姓得安!”帳中呼聲如山如海,震動四營!
【注】當道具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