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北京這樣繁華的城市, 幾乎每一天都會換一張新的臉孔,何況是一圈又一圈的年輪長起。
六年的時光,可以讓一個嬰兒變成沿街亂跑的小孩兒, 可以讓一座高樓轟然倒下又巍然立起, 可能當初執手許諾終生的夫妻已然分道揚鑣, 也許曾經滿面慈祥的老人如今已不在世上。
誰可以和時光對抗呢?這世界上還有比時光更強大的東西存在嗎?
可也的確, 有的心情, 有的願望,是不會隨着日曆一頁一頁翻過而改變的,在我們的有生之年裡, 也會有堅定地永遠。
許箏從學校出來的時候,還是春日的午後, 陽光燦爛到像是不斷墜落的金砂, 讓每個路人的髮絲都變得熠熠生輝。
一路上, 不斷有年輕的學生和他打招呼。
學長。師兄。
叫的親切又熱情。
仔細算算,在這裡已經很久很久了, 研究生畢業之後,終於也該離開。
許箏在路邊隨手叫了輛出租,有點走神的微笑,那張脫離了稚氣的面龐清秀而又明媚,漆黑的雙眸讓人一眼看上去便能感覺到猶如身邊春風般的溫柔。
相由心生。
幸福漸漸變得多了, 大約就會露在眉梢, 像蝴蝶似的撲着美麗的翅膀。
現在正是都市人看車的好時間, 知名私家車的代理店裡滿是忙碌, 美麗的售車小姐認真的和客戶介紹性能, 制服筆挺,專業周到。
許箏拎着包小心翼翼的繞過她們, 想熟門熟路的走到裡面的辦公室裡,誰知剛轉彎就看到個高大的背影在走廊和幾位職員說着什麼。
他好脾氣的等着正事忙完,才突然露面拍了下週銘的肩膀,笑道:“真忙,早知道晚點來。”
周銘平日英俊而嚴肅的臉柔軟下來:“還晚,都等你半天了。”
許箏嘆氣:“教授不放人我也沒辦法。”
周銘進辦公室放下文件,然後鎖上門問:“想吃什麼?”
這些年他總是努力的不要命,絲毫沒有因爲被人看着而收斂半分,許箏心疼他,總是說他愛吃的東西,好像生活在一起口味也變得一致:“吃火鍋,上禮拜去的那家店。”
周銘笑:“這麼熱還吃火鍋,走,我發現了個好吃的地方。”
話畢就自然而然的拉起他的手。
許箏不想被員工看到說閒話,羞澀的又抽回胳膊,輕聲問:“你爸走啦?”
周銘也不爲難他,邊往外走邊答到:“恩,說北京沒意思,想他那幾個牌友了。”
許箏哦了聲,又道:“那還是別浪費錢了,回你那做飯吧。”
“做什麼,你晚上去我倒不介意。”周銘回頭壞笑了下。
許箏哼哼,沒再搭理他。
玩笑歸玩笑,他們熟悉得都快像是正常的老夫老妻了,卻始終沒有發什麼身體關係。
也許是因爲兩個人都太忙碌,也許始終不承認他們的家人哽在中間,也許是周銘還介意着許箏沒有讀完書,也許…只是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始。
正有些無言的時候,許箏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他見是陌生的號碼,猶豫片刻才接起來:“喂,你好。”
傳出的女聲疲憊而又陌生:“是許箏許先生嗎?”
許箏道:“恩,請問您是….?”
女人回答:“我是…張學睿的媽媽。”
這個太久沒有出現的名字牽扯出許箏心底深處的惘然,他更多的是不解:“您…”
張媽媽淡笑:“我有些話想和你說說,也許太冒昧了,但是不要拒絕我好嗎?”
許箏對視上週銘充滿疑惑的目光,好半天才說:“可以的,晚上見?”
張媽媽答應道,而後就倉促的掛了電話。
周銘問:“誰啊,神神秘秘的。”
許箏不想讓他無謂的多想,便道:“以前的一個老師,好久沒見了。”
周銘懂得給他空間,也沒再多問,便幫許箏打開車門道:“請。”
酒店大廳顯得華麗而又空蕩。
許箏踏着夜色茫然的走進,而後迎上一位侍者,滿臉堆笑:“先生住店還是用餐?”
“我…找人…”許箏暗想不好,忘記問張媽媽的姓名。
沒想到侍者微笑問:“是許先生吧。”
許箏忙點頭。
侍者禮貌的說:“請跟我來。”
兩杯冒着冉冉熱氣的咖啡擺在桌上,對面的女人即使是在軟綿綿的沙發上依然坐的筆挺,大大的墨鏡遮住了她所有表情。
許箏不知道所爲何事,只得問:“他….在國外過的好嗎?”
張媽媽沉默片刻,淡笑:“好,他一直是那麼優秀,今年普林斯頓大學碩士畢業,已找到了份人人羨慕的工作。”
許箏安心的說:“那就好…”
“可是…”張媽媽卻忽然變了臉色,聲音寒冷:“他卻惦記着一個人,一個過去的小同學,一個從來對他不聞不問的傢伙,執意要回來。”
許箏這才猜出個大概,羞愧的低頭道:“阿姨我明白了…我會勸他不要回來的,您放心,對不起,對不起!”
張媽媽慢慢的摘下墨鏡,用微紅的眼鏡仔細打量眼前清秀無害的青年,那充滿善意的模樣,根本和兒子是兩種生物。
也許正因爲不同,纔有吸引。
人總是把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當作最好的東西。
許箏聽到半天都沒有迴音,又平靜了會兒擡頭道:“阿姨,這事我真不知道,我會勸他的,我…我不喜歡他,不會和他在一起的。”
聞言張媽媽突然爆笑了出來,在這優雅莊嚴地場合顯得那麼奇怪。
她笑的眼淚都流了出來,才擦着眼角說:“我倒情願你喜歡他,那他死的也算值了。”
許箏整個人在這萬分之一秒掉入了冰窟,呆呆的瞅着她,過了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終於啞着嗓子問:“您說什麼…s…”
只是氣若游絲的發出了個若隱若現的音節。
張媽媽吸了吸鼻子,語氣卻是看慣世態炎涼的平靜:“學睿上個星期到的北京,第二天就在海淀區發生了車禍,沒有…沒有救過來…是去…你那個學校的路上…還帶着一束花…還有禮物…最後撞得…”
她是位母親,她說不下去了,捂住臉龐。
許箏漆黑的大眼睛變得空空蕩蕩的,不知道看向哪裡。
張媽媽掩飾着自己通紅的鼻尖,和不遠處的秘書打了個手勢,很快一個紙箱就送到許箏面前。
“這些是整理他東西時候找到的,我想你應該知道,他的感情不該那麼默默無聞…再見,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張媽媽拿起自己的名牌手袋,重新戴上墨鏡,器宇軒昂的站起來離開了許箏。
被強迫收下東西的許箏,不知道做了多久,才緩慢的、茫然的留下了一行清淚。
許多照片,有張學睿剛到國外時的青澀,有他加入橄欖球隊的笑臉,有他演講、辯論時候的意氣風發,有他做實驗時的認真,有他被授予學位時的神聖,有他和和朋友在一起時的魅力四射。
照片的背後,都是那中學時就已經很漂亮帥氣的筆跡。
寫的全是寫隻言片語。
小箏,我吃不慣這裡的飯菜,想你了。
小箏,我們校隊贏了冠軍,你要是能看到今天的決賽就好了。
小箏,我又發了片論文,教授很喜歡我,不知道你的學業怎麼樣。
小箏,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樂。
小箏,畢業了,我想讀了研再去找你,我想勇氣夠了再看到你的臉。
小箏,你有沒有和他分開,你會想起我嗎?
小箏。小箏。小箏。
許箏坐在街邊,藉着路燈看着這些話,痛哭失聲
他慢慢的撫摸過張學睿那個和送給自己的一模一樣的小狗鏈,撫摸着他們的高中畢業照,撫摸過他買自己的卻沒有機會送出去禮物,心裡滿滿的是說不出的感動和難過。
該後悔嗎,後悔什麼?
該傷感嗎,傷感什麼?
該自責嗎,自責什麼?
許箏不明白是哪裡錯了,不明白爲什麼只有那些短暫的交集,卻讓張學睿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仍舊念念不忘。
他也不明白,爲什麼他一定要在那個時候來看自己,爲什麼要不專心開車,爲什麼老天這麼殘忍救都救不活。
六年前周銘的身體出了狀況,許箏怕的整夜祈禱,只願這世上唯有周銘平平安安。
原來,會讓他痛徹心扉的並不只那一個人。
只是張學睿的一切都和他的人一樣激烈,令許箏呼吸不暢,令許箏措手不及。
他胡亂的抹着臉上亂七八糟的淚水,茫然起身,大腦空茫的朝着一個方向跌跌撞撞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