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遲遲的來了。
許箏很久沒有回過家, 畢了業再回來看母親時,對着她的新丈夫還有一個小孩子,有些舉手無措的生疏, 也有無可奈何的客氣。
最新鮮的海鮮, 冰涼的啤酒倒在杯子裡泛起白色的泡沫。
許箏微笑着與繼父碰了碰杯, 而後朝着廚房喊:“媽, 你別忙了, 菜夠了。”
許媽媽應聲,露出笑臉來:“你們吃你們的。”
大約是遲來的幸福讓她變得開朗許多,不像過去滿身憂鬱。
儘管依舊不接受周銘, 也無法明白他們的感情,但許箏是不恨的, 他知道母親已經爲自己做了很多。
沒有誰是爲了理解別人的生活而生的, 即便是親人也一樣。
能默認, 已然足夠。
“你工作訂了?”許媽媽又端上了盤蝦,而後才坐到桌邊問道。
許箏點點頭:“恩, 在報社當記者。”
繼父朝着自己的孩子笑笑:“以後多和哥哥學習,知道嗎?”
小孩兒奶聲奶氣的答應着,讓人心頭溫暖。
許箏走神的瞅着他們一家三口,真的只是祝福。
因爲周銘等着接他回去,吃過了飯等到天也黑了, 便起身告辭, 跟個客人一樣。
許媽媽不放心的給他拿了些特產, 又跟到樓下, 遠望見周銘的車, 嘆息道:“你們爲什麼不能現實點呢,這樣真的好嗎?”
許箏彎起嘴角:“媽, 我挺現實的,真的。”
許媽媽欲言又止。
許箏破天荒的擁抱了她,輕聲道:“您好好過日子,我懂得該怎麼生活,媽…謝謝你。”
許媽媽低下頭,無奈的搖頭:“和媽說什麼謝謝啊,行了,去吧,有空多回來看看媽媽。”
許箏答應着,便轉身緩緩離開,心裡仍迴盪着母親的話語。
不現實嗎?
什麼叫現實?
其實愛就是現實,理想就是現實,真誠就是現實。
那些美好的東西就是我的現實。
人如果連自己所看到的現實都要別人教,那就太可憐了。
現實是會坎坷是會漫長,是會灰色到沒有希望。
但這改變不了它的本質,改變不了它在我心底的模樣。
周銘,就是我最觸手可及的現實。
“怎麼吃了這麼久啊,我爸還等着跟你喝酒呢。”周銘瞅見許箏就笑,等他進車,手就不老實的捏了下他乾淨的臉。
許箏可是喝怕了,忙擺擺手:“我可不喝了,陪我媽多待會不行嗎?”
“行~”周銘扭頭看他:“剛喝了多少,多了?”
許箏搖搖頭。
周銘把臉湊過來:“讓我檢查一下。”
許箏生怕被以前的鄰居們看到,忙不迭的躲開:“別鬧了,快走吧。”
可週銘還是親了親他,才發動汽車,駛入這個安靜的海邊小城。
時間在變,可它似乎沒有變,仍舊是那清新的模樣。
就連路邊騎着自行車的學生們,還像他們的同學似的親切。
許箏呆呆的瞅着流光溢彩的街道,任路過的流光映得眼眸通亮。
正昏昏欲睡的走神時,車速卻又慢了下來。
他疑惑的側頭,瞅見路邊有位很眼熟的年輕女子,穿着體恤牛仔褲,在帶着個小孩兒買冰激凌。
周銘滑下車窗,喊了句:“謝紅枝!”
女人驚訝回頭,看了他露出喜悅,帶着小孩兒走過來說:“你怎麼在這兒呢?”
周銘說:“和許箏回來看看爸媽,就呆幾天。”
家庭生活抹去了謝紅枝的少女情懷,又或許她在幾年前扔掉那些紀念品以後就真的開始釋懷了,即便是面對許箏,也是笑語盈盈的說:“嘿,你倒是沒怎麼變,還那麼年輕,小柔,叫叔叔。”
拿着冰激凌的小女孩乖乖的叫道:“叔叔好~”
周銘笑:“哎喲,真乖,給我當閨女吧。”
小女孩聽到他的話慌張的拉住謝紅枝的手。
謝紅枝作勢要打周銘:“胡說什麼啊你!”
周銘露出俊朗的笑容:“最近好嗎?”
謝紅枝點點頭:“臨走時聚聚啊,我請你們吃飯。”
周銘答應:“行啊。”
許箏沒說什麼,耐心的等着他倆聊完天,車重新啓動之後才幽幽的嘆了口氣。
周銘問:“怎麼了你?”
許箏說:“要是沒有我,那個真是你女兒了吧?”
周銘啞然,半晌才哭笑不得:“別扯了你。”
許箏想起謝紅枝流着眼淚在自己面前大喊大叫的樣子,記憶深刻的彷彿就像是昨天剛剛發生一樣,他忽然很認真的對周銘說:“雖然沒有孩子,但我也會對你好的。”
周銘不知道他爲何講這些,只是笑着說:“這我倒是不介意。”
許箏笑笑,又道:“你明天去看看她吧,我就不去了,不熟,說話也不方便。”
周銘向來隨他的便,也就沒再囉嗦。
大海總有種永恆的氣息。
每次許箏看到它時,心情都能陷入極端的平靜。
在北京久了,身邊擁擠了太多人事,再與這廣闊的蔚藍相遇,有種說不出的感觸。
這日,他趁着周銘去找謝紅枝,自己揹着包跑了出來,吃力的爬上海邊高聳的懸崖,瞅着遠方走了很久的神,直到短髮凌亂,眼眶微痛,才慢慢的從包裡拿出張學睿的那些相片,低聲道:“你現在在哪裡…”
耳畔當然沒有回答,只有海浪拍打在石壁的轟鳴聲。
許箏微笑:“也許我並不適合保留它們,也許你比我更需要這些回憶…我懂你的感情,但是…我不能接受,爲了周銘,我也不能保留…”
說着,他就把相片一張一張的扔向大海。
被鼓盪的風一卷,那些薄薄的紙片瞬間就不知道飛向了何方。
許箏很難過,卻仍舊筆直的挺着脊樑,朝着大海默唸:“你比我優秀,比我富有,比我美麗…你有的我都沒有,我有的你又何苦這麼執着…其實我們三個人…大約你纔是最好的吧,你有你的好,可你畢竟不懂我和周銘,如果你懂,你就會放棄,就不會回頭,就不會死在來找我的路上…何苦呢,真的…何苦呢…”
海風和海浪,依然相伴着發出空蕩的迴響。
但不知爲何,聽起來就像哭泣的聲音。
許箏不清楚,如果張學睿能聽到這些話,會是什麼表情。
他會哭嗎?
大概會吧,盲目的執念被他堅持了太多年,怎麼不會哭呢?
但真的希望,他哭過了,就可以放下。
許箏無論如何再被感動,心裡裝的仍舊是另一個人,裝的仍舊是他們曾經貧賤而又艱難的愛情,裝的仍舊是周銘爲他付出所有的模樣。
這從一開始,就已是結局。
許箏所希望的,始終都是能和周銘平平靜靜的,終其一生的在一起。
就算坎坷,也飽含着信心。
世上可以得到的事物太多,得不到的事物也太多。
誘惑太多,無奈也太多。
它是那麼光怪陸離而又那麼冷酷無情。
它總是照花了了我們的眼睛,也弄傷了我們的自尊。
一時的迷茫糊塗無助是不可避免的,只要能堅定一個信念,堅定自己想要得到的夢想和生活的樣子,就會一直朝着對的方向前行。
從岩石上跳下來以後,許箏的情緒已經平靜了許多,空空的包裹似乎宣告着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告別,從此以後不再需要爲其悲傷。
他揉了揉自己痠痛的眼睛,想要找到公車站牌,誰知一擡頭,卻對視上一雙熟悉的陰沉眼睛。
許箏手腳一愣,對面前憔悴的老頭喊了聲:“爸…爸…你怎麼在這兒?”
許爸爸冷哼:“原來真是你。”
許箏知道他早就出獄了,卻始終沒有見過,聽母親說,他好像到了個工廠打工,過的並不算很好。
儘管沒有恩,怨也淺了許多,許箏冷靜下來道:“您怎麼樣,需要錢麼,給我留個地址吧,以後發工資了我給按月給您打點生活費。”
許爸爸還在露狠的臉上閃過絲詫異。
許箏對此有些麻木:“怎麼,還想打我麼,想報復我讓您坐牢麼?”
如今,他的個頭已經高過了父親,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孱弱無助的孩子了。
許爸爸握緊的拳頭始終沒能擡起來,滿是皺紋的臉被海風吹得更滄桑。
許箏令人意外的問:“爸,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喜歡過我,是不是從來不想要我這個孩子?”
他沒有等到父親的回答,卻聽到聲焦急的呼喚:“你幹什麼你!”
周銘不知怎麼找到這兒來,急匆匆的出了車跳上沙灘,三步並作兩步的跑到他們中間,把許箏擋在身後。
許箏見父親不開口,便拉了拉周銘道:“算了,我們走吧。”
周銘極厭惡這男人,充滿敵意。
許箏嘆息:“他年紀大了,算了。”
話畢,就握住周銘的手,像陌生人一樣和親生父親擦肩而過。
這一擦肩,似乎將那從未有過的情分,也碾成了碎塵。
“怎麼來找我了,沒去謝紅枝家麼?”許箏繫上安全帶,奇怪的問道。
周銘說:“去了,沒事又回來了,我爸說你來海邊玩了,自己亂跑什麼。”
許箏笑:“無聊的走一走。”
周銘擔心後怕:“多危險啊,剛纔要是我沒到….”
“還當我小孩呢!”許箏反倒笑的更厲害,問道:“找我幹嗎?”
周銘這纔想起來似的,拿出個快遞的文件袋:“房子裝修的效果圖,剛收到的,給你看看。”
許箏好奇的拿出裡面彩色的紙,見到上面極寬敞又舒適的漂亮設計,高興的說:“挺好啊,不是說那個設計師很會弄嘛,我挺放心的。”
周銘說:“你喜歡就行,晚上想吃什麼?”
許箏想了想:“恩…吃剁椒魚頭吧,你昨天不說想吃辣的?”
他們就這樣閒聊着,把車越開越遠。
黑色的轎車在蜿蜒的沿海公路上,像個小小的標點符號,慢慢的變淺,消失,只留下身後永遠無盡頭的海洋,和頭頂金曼似的陽光。
—完—
連城雪
2011年1月18日於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