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電影節爲名,以電影爲魂,拋去了那些對藝術的欣賞,這裡依然是個名利場。
作爲最佳女主角的候選人,池遲並不是最受關注的那一個,她除了《跳舞的小象》之外沒有其他可入眼的作品,她的年紀太小,於全年齡向的電影受衆來說,並不是主要的審美對象。
可是她的光頭讓記者們記住了她,獎項的提名加持了她的身份,《跳舞的小象》已經在多個電影節參展並且有所斬獲,於整個歐洲的固定圈子裡來說知名度並不低,所有這些加起來都讓池遲異常地受到矚目。
具體的表現就是池遲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晚了兩天才到的竇寶佳迅速進入了一級戰備狀態,對着那些請柬、邀請函露出幸福又痛苦的微笑。
池遲要作爲吉祥物接待觀影嘉賓,要應邀參加別的電影的上映儀式,要參加各種名目的酒會,作爲ch的代言人,她還要參加ch舉辦的商業活動。
帶着紋身的那顆光頭成了整個電影節上人們的目光焦點所在,王冠換成星星、原點……甚至池遲自己的名字,造型師在她的身上施展了自己全部的惡趣味,那些小可愛款式的禮服搭配着具有強烈反差效果的手套和靴子也無所謂,反正這個女孩兒是個光頭,她已經代表了一切的反差和融合。
穿着一件白色的上衣配着一條藍色基調抽象水彩畫圖案的褲子,腰上扎着鑲嵌有貝殼的綠色皮質腰帶,池遲在自己的酒店房間裡接受了葉琴琴的採訪。
她的雙腿併攏,收向椅子的一側,葉琴琴儘量剋制自己,讓自己的目光不要總是往她的腿上飄。
“先要說一句你這幾天一定已經聽煩了的話,恭喜你憑藉《跳舞的小象》獲得了大高盧電影節的最佳女主角提名。”
眼睛不看腿,就去看腦袋,儘管有些失禮,但是葉琴琴還是表達了對池遲腦袋上紋身的關注。
“我記得開幕式那天你頭上的紋身是皇冠的形狀,今天的是……小葉子。”
女孩兒自己給倒好了果汁,放在記者的面前,這才擡手自己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還是有點太空了,不太適應,開幕式那天我穿上衣服之後設計師說我有點像是個外星人……腦門很光的那種,才突然奇想地給我在這裡來了半圈兒紋身,也是帶了他對我的祝福吧,希望我能拿獎。”
池遲的姿態和語言都很放鬆,儼然一副閒聊的態度。
“那你希望自己能拿獎麼?”葉琴琴不失時機地拋出自己的問題,當然這個問題也是她此行必須問的第一個問題。
女孩兒的眼睛裡帶着笑,眼角輕輕地收斂,像是在裡面藏了什麼不爲人知的秘密一樣。
“任何人都會希望自己能拿獎,因爲每個人都希望會盡可能地得到別人的肯定,當然我們也爲此付出努力,嗯,我說的努力是努力地拍好了一部電影,畢竟做好了自己的事情,纔有獲得別人肯定的可能。”
葉琴琴失笑:“我真是一點都沒聽出來你是在變相誇你自己的作品好看。”
“是麼?”
女孩兒對她眨了一下眼睛,語氣裡帶着若有似無的戲謔。
“太好了,說明我將來不拍戲了可以去賣瓜……”
葉琴琴感覺自己的胸口一陣的酥麻,女孩兒對她眨眼的動作對她的衝擊力有點大,這也導致了她的反應有點遲緩,過了兩秒她才明白女孩兒話裡說的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俗語典故。
這個小姑娘有點妖啊……
收拾自己的心情用專業的態度繼續着採訪,葉琴琴努力了很久也沒有把採訪帶回她的節奏,就只能自暴自棄地跟着池遲的邏輯往下進行。
話題從池遲演藝生涯的開端說起,女孩兒的回答是:
“一直想要拍戲,但是沒什麼機會,要做的事情太多,要顧慮的也很多,後來我就自己去了影視城,一邊打工一邊找能演戲的機會。”
“聽你這個話的意思真不像是個小姑娘,要做的事情是指什麼?學習麼?”
“算是吧。”池遲對着葉琴琴又笑了笑。“在別的事情裡獲得成長,在演戲的時候去試着觸碰夢想,其實也是很好的體驗。”
夏日的難眠,冬天的驟冷,春夜的大風,秋天的乾燥……所有的一切都被輕飄飄的“成長”兩字概括,辛苦和勞累是在她預計中的必經之途,就像現在,這些肯定和收穫,在她眼裡也只是一步步前行時聞到的芬芳。
心情舒暢,淺嘗輒止。
採訪在愉快的氛圍中終於結束,在告別的時候,葉琴琴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她低下頭看了一眼,又擡起頭看向池遲。
“池遲,你和顧惜的關係怎麼樣?”
“顧惜,”池遲的眉頭輕輕一動,她和顧惜的關係在這次的電影節上有很大的緩和,開幕式的當天她們兩個還有合影,畢竟是整個電影節上唯二真正有存在感的國內女明星,相視一笑總好過假裝不認識。
在這之前,從上次爭吵到現在,顧惜一直沒有理會池遲的電話。
“我認爲,顧惜是我的朋友……”
女孩兒這麼說着。
接着她就看到了葉琴琴遞給她的手機屏幕。
“女明星們之間你不知道的那些事兒:池遲粉絲內部大掐架,怒斥無辜小姑娘爲‘顧惜的走狗’。”
這是一條娛樂新聞,一條同時帶着顧惜和池遲兩個關鍵詞的娛樂新聞。
看着池遲的神情不如剛剛那麼輕鬆,葉琴琴想要說什麼又覺得有點多餘,還是先離開了。
竇寶佳被池遲一個電話從隔壁會客室叫進了房間裡,打開的電腦屏幕上儼然是池遲自己搜出來的新聞條目。
“這些新聞絕對是顧惜工作室發的通稿。”
竇寶佳只看一眼就能分辨出其中的把戲。
題目中提到了池遲和顧惜,正文裡面的主要內容卻都是顧惜,不只寫了放了顧惜在大高盧電影節上的精修照片,還提到了顧惜正在籌備的合拍電影,對於池遲,字裡行間都帶了點“剛紅起來的小姑娘連面對粉絲都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意思。
“粉絲們的事情是怎麼回事?我不相信你和粉絲的羣體內部沒有消息往來。”
池遲並不關心別人拿自己炒作的事兒,怎麼炒都是炒而已,顧惜不炒也有別人去炒,但是粉絲們不一樣,她們還是一羣孩子,爲了自己讓孩子們站在風口浪尖算什麼事兒呢?
竇寶佳扶了一下自己的鏡框。
籌謀已久的事情,早早播下的種子,現在終於到了要收穫的時候。
“你……還在拍女兒國的時候,顧惜那邊的人給你安排了職業粉絲,你應該也知道什麼是職業粉絲,她們負責引導你的粉絲們去……維護你的個人形象,幫你做輔助的宣傳工作。
我想接手來着,但是對方不肯鬆,我又不能強行奪過來,畢竟官方團隊這麼做就暴露了他們是顧惜的人,你和顧惜是朋友嘛,這樣的做法不太好。那個時候你拍《申九》狀態不太好,我就一直也沒管那些事兒,反正你的粉絲也就那樣,數量質量都一般,沒什麼用處……
前一陣你代言了ch,有人說你是搶了顧惜的代言,顧惜粉絲那邊也鬧得挺兇的,你的粉絲人少也……傻,只能讓那幫人哄着退讓了。但是你也得知道,兔子急了還要人呢,這樣和顧惜那邊發生衝突,一次兩次還好,多了肯定會讓人覺得那幫職業粉絲不對勁兒……
我出國之前粉絲裡就有人找過我,說她們發現了那幫職業粉絲是顧惜的人,我還能怎麼說呢?當時我覺得這事兒怎麼着都是粉絲內部的事情,只要別把兩邊團隊牽扯進來,她們把那些人趕走了也就算是內部問題內部解決了,我也沒想到啊,會鬧得這麼大。”
池遲一條條地看着內容基本一模一樣的新聞,半分鐘都沒說話。
竇寶佳爲了證明自己說的都是事實,在微博上搜索了“池遲顧惜”兩個關鍵詞。
最上面的幾條消息都還是池遲在大高盧電影節上跟顧惜的合影,再下面幾條……就不那麼光鮮了。
喵菜菜:
“傾城祭祀我們的傾城大大能不能解釋一下爲什麼你會和顧惜的著名大粉在一個羣裡?爲什麼在顧惜粉絲罵池遲的時候你不讓我們反擊還跟小粉絲說池遲就是欠了顧惜的?爲什麼你點讚了顧惜在大高盧的照片卻沒點贊池遲的?”
文字的下面放了九張圖片,有微信羣的截圖,有□□羣聊天記錄截圖,還有微博的點贊截圖。
粉絲們可以爲了自己的偶像變成畫手、歌手、藝術家、美術顧問,也可以爲了自己的偶像變成福爾摩斯,那些細微處的蛛絲馬跡都被人找了出來,成爲了有力的“證據”。
九張圖中間的那張是彙總的內容,所有的核心都指向了那個“傾城祭祀”其實不是池遲一個人的粉絲,甚至更喜歡顧惜一點,讓這樣的一個人在池遲的粉絲羣體中具有號召力,可想而知現在那些被顧惜粉絲攻擊過的“吃貨”們會有多憤怒。
這一條的微博的發表時間是五天之前,到現在爲止轉發不過一千多條——也就是這條微博,被人拿去說池遲的粉絲“人肉”無辜網友。
微博的娛樂新聞也發了一樣稿子,在那條新聞的下面都是池遲的粉絲們在道歉。
“她只是太激動了,真的沒想過去人肉什麼人,吃貨們都知道人肉網友是犯法的,根本不會那麼做……”
這些道歉的話光是看起來就帶着可憐兮兮的味道。
可是根本沒有用,太多的人在嘲諷這些“腦殘的粉絲”,說她們爲了喜歡個明星都可以犯法了,“吃貨”們的辯解只讓他們嘲諷得更無所顧忌,在說了一堆不堪入目的話之後,他們還會擺出“呵呵,不和你們這些腦殘的粉絲一般計較”的態度,單方面拒絕了所有的繼續溝通。
竇寶佳搖了搖頭,池遲的粉絲戰鬥力確實很弱啊,要是有戰鬥經驗的現在就要讓這些媒體拿出所謂“人肉”的證據啊。
再往下看,有一個叫“花小花心很累”的id發了這樣的一條微博:
“池遲女神對不起,我沒有能夠保護你。”
在這條微博的下面,一羣池遲的粉絲們哭成了一片。
嚎啕大哭的表情排列成了軍隊,訴說着她們在對方媒體攻勢下的無助,被污衊爲“非法人肉網友”的明明是她們,她們所想的卻還是保護池遲。
哪怕那個人其實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甚至有可能永遠都不知道,她們爲了她做過什麼。
“她們也是被氣急了……”竇寶佳把筆記本電腦的屏幕轉向自己這邊,在搜索框裡搜了“外賣妹”三個字。
“現在阿貓阿狗都想踩着顧惜上位,也不看看沒有顧惜你家那個外賣妹現在在哪?”
“這年頭還有爲了曝光率剃光頭的女明星,你說稀不稀奇啊外賣妹?”
“我說怎麼上位那麼快呢,外賣賣起來啊,都學學吧【錢】【錢】”
“外賣妹啊,當然靠賣起家。”
剩下這些話都沒必要看了,竇寶佳按了一個後退鍵,頁面又回到了“池遲顧惜”的關鍵詞搜索上。
“這次的事情我有責任。”她老老實實地說,低下頭避免讓池遲看到自己的表情,“如果不是我疏忽了,事情不會到這個地步,但是誰能想到呢,會有人拿別人的粉絲去炒作自己。”
一直沒說話的池遲眨了眨眼睛,慢慢地,她長出了一口氣。
氣聲中,似乎帶着胸腔破碎的聲音。
她在房間裡來回走了幾趟,最終掏出手機,撥打了路楠的電話。
“讓顧惜接電話。”
竇寶佳在一邊聽着,都覺得池遲現在的聲音格外冷硬。
“顧惜如果不接,我就去她住的酒店樓下站着‘祈求’她的原諒,你說怎麼樣?反正是往對方的頭上扣帽子,我也會,保證十分鐘之內讓國內的媒體都知道顧惜嫉妒我在電影節上比她更受關注,讓我去她的酒店樓下跪着。”
跪着兩個字兒說得很輕,電話對面的路楠卻覺得有什麼東西沉沉地砸進了自己的心裡。
很多事情到底到了她一直避免的地步——又能避到哪裡去呢?她們一直生活在一個要爲別人製造話題的世界裡,話題爲王,很多事情明知道不對也要去做,因爲衡量這個世界的標準不是正確,而是金錢。
顧惜正在爲晚上的宴會化妝,化妝師把她的長髮挽成了一個帶着點嬌俏的髮髻,路楠走到她旁邊的時候,坐在椅子上的女人正在調戲她身後的男造型師。
“你說我要是也剃一個光頭,會好看麼。”
一邊說着,她一邊對着鏡子看着自己的下顎線,池遲的下顎線以前看起來沒什麼特色啊,爲什麼剃了光頭之後就覺得那麼精緻呢?
“顧姐怎麼樣都好看。”
顧惜聽着這樣的萬金油回答輕笑了兩聲,才透過鏡子看向路楠。
“……池遲要我一定要把電話給你,她有話要跟你說。”
顧惜挑了一下眉頭,過去半年裡池遲每個禮拜都打一個電話過來,她從來不接,即使知道路楠和池遲還保持聯繫,她也依然是一副高冷的姿態,從不關心她們兩個人之間都說了什麼。
指甲上鑲嵌着寶石的手指慢慢拿捏在了黑色的手機上,顧惜眼神飄了一下,還是把手機放在了自己的耳朵邊上。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這樣的沉默讓顧惜感到了一絲微妙的不安。
終於,傳來了有人嘆息的聲音。
“我們一起去河邊散步,一起接受記者的採訪……都好過讓一羣孩子陷在輿論的漩渦裡。”
是的,孩子,那些真摯地熱烈地喜歡她的人,都不過還是一羣孩子,也許因爲對未來有迷惘,也許因爲對輝煌有期待,也許因爲他們在現在這個人們看似貼近其實越來越不能溝通的社會裡,真的需要一點精神的慰藉和安撫……所以他們全心全意地喜歡着一個可能一生都不會和他們有一句交流的那個人。
把她當做天上的星星,遠遠地觀望,深深地收藏。
這樣的喜愛,對於池遲來說是一份令人意外的珍寶,她甚至都不敢去細細品味着被人當做信仰的感覺,那會讓她惶恐,會讓她飄飄然。
可是這樣的東西,在被顧惜利用着。
她思考了很久,都不明白這樣美好的感情爲什麼會被顧惜當做炒作熱度的工具。
“孩子?你說那羣粉絲?”
顧惜簡直要冷笑了,這麼裝神弄鬼了半天,她還以爲池遲是有什麼大事兒要跟自己說,她開口說的居然是粉絲?
“你纔是孩子呢,還跑來找我興師問罪,你以爲那些通稿我是給自己發的?我這是共贏!
知道什麼叫粉絲經濟麼,就是讓粉絲們喜歡你,願意爲你花錢,她們死心塌地地養着你,那才叫粉絲經濟!你以爲那些在網上誇你美美美的人是願意爲你花錢的?
我告訴你,她們連雜誌的購買鏈接都不會點進去。你需要的是死忠粉,讓她們知道這個世界對你的惡意,你要讓粉絲們覺得你是被個被害者,你明白麼?他們認爲你在被傷害,她們就會想要保護你,怎麼保護?當然是砸錢!”
說起這些事情,顧惜的神情都是飛揚的,這是最讓她引以爲傲的營銷手段,在別人的眼中,她顧惜是話題女王,有人喜歡她的性格,有人憎惡她的炒作,那又怎麼樣,有一羣以爲“全世界都要迫害顧大官人”的粉絲,她就像是穿上了一層盔甲,只要適當的引導,他們甚至會變成指哪打哪的利劍。
“替你買雜誌、買寫真、刷電影票房……這些事兒都得是別人引導他們一步一步做起來的,光誇你漂亮沒用,你得讓他們爲你衝鋒陷陣,知道麼?”
即使有再多的不爽,顧惜在聽到池遲聲音的時候發現自己還是很想念這個小姑娘的,所以她願意心平氣和地再教她幾句,而不是掛掉電話繼續玩兒“冷戰”,這個待遇,也就只有池遲一個人可以享受了。
“我……爲什麼要知道?我的事情爲什麼要讓他們替我做?雜誌不好賣就不拍,戲拍得不好看身爲演員我應該羞愧,而不是讓別人再爲我花錢,除了我的職業是拍戲之外,我不覺得自己和別人有什麼不同……”
池遲的聲調罕見地拔高了,她自己注意到了這一點,聲音又緩緩地降了下來,其中含有的意味,卻越來越冷。
“我何德何能,以讓一羣喜歡我的人受到傷害爲代價來去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她明明比他們都要成熟且堅定,她甚至比她們中很多人全部身家加在一起還要富有,她有朋友、有事業、有一個自己目標明確的未來,無論是財富、人格、乃至人生……她都不需要別人爲自己做什麼犧牲。
相識一年多了,顧惜還是第一次從池遲的話裡聽到了指責的味道。
“你是在怪我?”她簡直難以置信,“你爲了一幫見都沒見過的人來怪我?你以爲我在做什麼?我在幫你提煉粉絲啊!爲你吵架爲你哭……她們爲你付出的越多就越難離開你,纔會給你帶來更大的好處,難道我還做錯了麼?”
竇寶佳站在池遲的身後,看着那個光頭的女孩兒站在高高的落地窗前打電話,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把她勁瘦挺直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
她不知道池遲的現在的表情是怎樣的,她也不願意去想。
她知道,過了今天,她一直以來希望和推動的事情就要實現了,顧惜和池遲之間巨大的鴻溝終見天日,從此以後,她可以儘自己最大的可能去挖掘池遲的商業價值,而不用擔心因爲顧惜,池遲會選擇放棄和退讓。
只是看着那個背影,竇寶佳都覺得自己完全高興不起來。
女孩兒身旁,電腦的屏幕還亮着,穿着藍色禮服的女人倚在光頭女孩兒的手臂上,女孩兒低頭看着她,她們都在笑着——這是大高盧電影節開幕式上她們的合影。
“你沒做錯……”
池遲放下手臂,摁死了正在接通中的電話。
歸根到底,錯在自己。
指責顧惜,本就多餘。
窗外是風景秀麗的歐洲小鎮,教堂紅色的尖頂上,一隻白色的鴿子和一隻灰色的鴿子擦肩而過,飛向不同的地方。
“不管花多少錢,立刻把那些新聞撤了……那些造謠我的從事不正當行業的,全部起訴走法律程序……這件事等我進劇組之後再做。”
電話又響了,池遲低頭看了一眼,手一鬆,把手機扔在了地毯上。
竇寶佳把池遲的話一個字都不差地記了下來,記在了自己的腦子裡。
說這段話的時候,池遲半側過頭來看着她,細長的眼角里似乎帶着什麼讓人心悸的東西。
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遊走在她的全身,讓這個精明果斷的經紀人不敢對決定有任何的異議。
“寶佳……”換了衣服坐上車去赴ch亞太區總裁的邀約,池遲在後面叫着自己經紀人的名字。
“嗯?”今天的池遲情緒不好,一向識時務的經紀人乖順地像是個鵪鶉。
“你也已經觸線一次了,我不希望有下一次。”
本來在記事本上寫字的那隻手一抖,竇寶佳沒有說話。
池遲也再沒說什麼,她歪過頭去看着窗外的風景,面無表情。
所謂“池遲的粉絲們非法人肉網友”的消息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各個媒體平臺上,屬於池遲的熱度,隨着頒獎典禮的臨近還在持續地升溫。
如果池遲成爲了三大電影節之一的影后,那麼她也從此在獎項上和安瀾等老牌明星並列,別說和她同齡的國內演員,就連三十歲年齡檔的演員們在獎項上也沒有能和她一較高下的。
這影響着整個演藝圈兒的資源分配格局,甚至有人認爲,這能改變很多電影人的人生,進而改變整個影視行業。
“如果區區幾百萬的投資,一個新人導演,一個新人演員都能夠讓自己的作品獲得國際三大電影節的承認,那說明我們國內的電影人踏踏實實地做作品、用心地感受生活,他們所獲得的作品也是能夠被國際所承認的……
在全球文藝電影式微的時代,作爲一個新興的電影市場,一個娛樂業正在摸索中走向成熟的大國,我們應該如何去讓自己的市場中擁有更多元的作品,讓這些不同的作品類型能夠被觀衆看到,能夠找到適合他們的觀衆羣體
……通俗向消費羣體的崛起並不意味着精英審美的消亡,我們的電影審美不要總想着去討好更多的人,那隻會讓你的作品流於平庸……”
可是池遲到底能不能拿獎呢?
面對這個問題,媒體們對池遲的態度還是很友好的,他們在字裡行間都帶有對國足的那種“寬容”——年紀小,壓力大,基礎不夠,對手太強,審美差異,評委偏心。
這種寬容讓越來越多的人不看好池遲的這次大高盧之旅,對於她拿獎根本不抱希望了。
時間,終於一點點地滑到了大高盧電影節的閉幕式頒獎典禮上。
在今晚之前,《跳舞的小象》已經獲得了極高的關注度,很多人都可惜溫潞寧沒有出現在電影節上,畢竟大高盧也是一個讓新銳導演聲名鵲起的最佳場所。
即使溫潞寧沒來,他也還是獲得了一個導演專門獎項,替他上去拿獎的人是他的父親。
上去的人是溫新平,人們想着或者看着的,卻是那個光頭的東方女孩兒。
參加閉幕式的電影基本意味着有獎可拿,這是大高盧一個不成文的潛規則,現在溫潞寧拿獎也就意味着池遲獲影后桂冠的概率大幅度降低,畢竟這個獎項已經足夠安慰《跳舞的小象》這部純粹的新人電影了。
池遲一直面帶微笑,在知道溫潞寧拿獎的時候她笑得很真誠,溫潞寧的才華近乎天成,他的鏡頭語言裡面帶着只有他才能捕捉到的美,拿獎是對他的肯定。池遲也希望這個電影的成功能讓溫潞寧能更自信地走下去——林秋一定希望他能活出自己的精彩,而不是永遠沉湎於無望的懷念。
顧惜的位置很靠後,她本來不用參加閉幕式的,當時要邀請函的時候只是爲了看看池遲能不能拿獎。
那個“當時”是在池遲扣掉她的電話之前。
曾經有立場分享喜悅,曾經有立場去撫慰失落,現在呢?
顧惜自嘲地笑了一下,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今天還會來,還會坐在這裡。
“最佳女主角……”
臺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導演對着觀衆席眨了一下眼睛,他慢慢地打開信封,在抽出信紙之前,先戴上了自己的老花鏡。
“當我們絕望的時候,我們希望自己用怎樣的態度面對苦難……”
這句話一出,在場所有聽懂的人都看向了坐在第五排的那個女孩兒。
這個夜晚她註定耀眼,不只是因爲那個光頭!
“一個年輕人用她的表演告訴了我們她的答案——除了自己,沒有人能主宰她的靈魂,一個燃燒的、明亮的、不停下舞蹈的靈魂!
恭喜——池遲小姐,獲得本次大高盧電影節最佳女主角,恭喜你打動了那羣老頑固的評審,讓他們知道如果人停止了接受新的事物和衝擊那他們就將徹底地老去。幹得漂亮!孩子!”
女孩兒站起身,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襯衣裙”,從前面看,上半身是襯衣的樣式,只解開了最頂上的一枚釦子,露出了藍石的鎖骨鏈,下面是長長的裙襬,上面有無數手工刺繡的藍色花朵。從後面看,女孩兒露出了大半光裸的脊背。
惡趣味已經無法抑制的造型師給她搭配了一條很寬的腰帶,一羣深藍色的蝴蝶扣在她的窄腰上。
所有人看着她前行,面帶微笑,慢慢地走上了領獎臺。
她和頒獎嘉賓擁抱,她接受對方帶着鼓勵和恭賀的親吻,她接過銀色的獎盃,她把獎盃握在手裡,站在了話筒前面。
“謝謝大家,謝謝很多人,幫助過我的,鞭策過我的,鼓勵過我的很多人……”
池遲看向全場,每個人都在聽着她的感言。
“生命最美好的所在,就是可以擁抱無數的驚喜。這是一位導演告訴我的。其實每個人也都給別人創造驚喜,在這個世界上‘驚喜’讓我們變得對人生充滿期待。一年前,放在我面前的劇本是一個巨大的驚喜,一年後很多人說我的表演給他們帶來了驚喜,作爲一個演員我感謝這樣的肯定,作爲《跳舞的小象》這部電影的參與者,我希望它除了驚喜之外能給別人帶來更多的東西。
就像一份驚喜可以在時光錘鍊之後變成無數人的驚喜一樣,一份感動、一個觸動,一個對自我的反省,也許也都具備着改變世界的力量——這也是爲什麼我們從來對這個世界未知的美好充滿期待,這也是爲什麼我們從來對電影充滿着期待。”
坐在後排的顧惜看着那個在光下沉着冷靜彷彿本就該如此光彩照人的女孩兒,慢慢站起身,轉身退場。
站在臺上,池遲笑着微微點頭,結束了自己的致辭。
光頭上的花紋是一個接着一個的小太陽,特意跑去了看了《跳舞的小象》造型師認爲它們象徵着光明——雖然偶爾會遲到,但是終究存在。
可是在池遲的心裡,它們象徵燃燒。
致敬着每一個努力燃燒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