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安覺得唐未遠和池遲兩個年輕人在“相處”上算是開竅了,掌鏡的馮宇京卻覺得這倆是開掛了,他們各自拍戲的時候依然有各種讓杜安“覺得不對”的地方,搭在一起演對手戲,卻是怎麼演怎麼過,那些小表情小動作總是給人驚喜,杜老爺子總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倆,如同媒人看着一對新婚的小夫妻。
那眼神讓馮宇京覺得心裡毛毛的。
電影的拍攝進度喜人,在這個西南深山裡的戲份很快就結束了。
整個劇組轉場前往某個南方的古鎮——也是整個劇組中一個重要的城鎮場景。
杜老爺子的人脈和影響力在這時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他找來了各種大牌演員和知名武術家來客串,其中就有兩個人是池遲認識的——一個就是幾個月不見依然冷厲妖嬈的柳亭心。
柳亭心客串出演的角色叫巳五,是一個熱愛給人治療婦科病的用毒殺手,在申九殺死了主人之後,她就隱居在這個江南小鎮上當起了一個婦科大夫。巳五爲人亦正亦邪,既可以幫助別人配置□□殺申九,也可以治好申九帶來的聞人令,從人物的整體設定上來說是非常討喜的。
再討喜的人設,說到底也不過是個特別出演的配角,杜安老爺子想要讓柳亭心出馬,除了給她和自己的外國導演朋友牽線之外,也是動用了池遲的面子。
沒錯,在柳亭心眼裡,池遲的面子比杜安那張老菊花臉管用多了,這兩年她一直沒有好的本子,也就一直沒有出演電影的主角,偶爾賣賣朋友的面子打個醬油,顧惜是朋友,池遲自然也是朋友。
對她來說,顧惜是個恨鐵不成鋼的半生舊友,池遲這個說話慢悠悠卻從不吃虧的女孩兒,就是新交的半個知己。
能和“半個知己”演戲加上老杜送來的一條路子,她就愉快地來了。
另一個池遲認識的人,是金大廚。
鐵塔一樣的金思順金大廚是杜安特意找來的“老朋友”。
池遲這才知道,十幾年前其貌不揚的大廚子就以武術指導的身份和杜安合作過,這次來也是特別出演,出演一個反派匪頭,被英王招安之後奉命來招攬申九。
從前途無量的電影武術指導到小餐館裡的廚子,金思順的人生經歷也豐富到足以成書,沉寂了這麼多年,還是他先找到了杜安,拜託他照顧一下跟自己也有幾分師徒情誼的池遲。
杜安當然不會告訴金思順池遲在自己手裡人變瘦了,皮變黑了,每天跌跌打打傷痕不斷,他笑眯眯地對金思順發出了邀請,請他來客串一個武打的角色。
金大廚到底不放心池遲,就答應了。
看見池遲的時候,金大廚還好,柳亭心的那個語氣那個神態,簡直就是在指着杜安的鼻子痛罵他摧殘未成年少女。
小心翼翼地摸着池遲的臉,她真的是要多心疼就有多心疼:
“幾百上千塊錢一張的黃金面膜,那麼一大堆的保養品,我們好不容易弄出了個白瓷娃娃一樣的小丫頭,就讓杜老頭子給這麼糟蹋了!哎喲,讓顧惜看見非發瘋不行。”
看見他們兩個人,池遲是發自內心的愉悅,被柳亭心捧着臉吃着嫩豆腐她還對着金大廚笑。
金四順的臉黑如鍋底,看見池遲手上受的傷,臉色又沉了幾分。
短短半個小時的時間裡,杜安被人當面問候了幾十遍,他一直笑眯眯地完全不以爲意,還跟兩個氣勢洶洶的“家長”說:
“當演員總是都要吃苦的,在我手下吃苦,至少還有好電影能拿出來,璞玉也要好刀才能琢磨出來嘛。”
杜安接受的“問候”起碼還是有聲的,熱熱鬧鬧的一陣過去了,他還是大導演,柳亭心和金思順還是來客串的演員,你好我好大家好,拍戲最重要。
唐未遠所接受的“照顧”就全是無聲的,連個能說理的地方都沒有。
照顧他的人,自然是柳亭心。
……
慢慢地,聞人令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不再是搖搖晃晃的山路,而是一雙帶着笑意的眼睛。
陌生的女子兩腮帶笑豔若桃李,但凡男人對着她都忍不住心旌搖盪。
“公子,你終於醒了。”
看着聞人令漸漸甦醒,巳五端起了放在一旁的藥碗,動作輕盈又嬌媚,像畫上仕女,是雲中仙子。
柳亭心的動作那麼美,唐未遠卻忍不住在心裡叫苦,對方的臺詞說早了,他的那句“這是哪裡”跑到了後面,只這一點改變,就讓聞人令這個有點警覺心的書生變成了一個容易被美色所迷的孟浪之人。
但是導演沒有喊cut,他就必須接着演下去。
年輕人有點驚惶地看着房間的四周,並沒有一直看着面前的女人,他有點磕磕絆絆地問:“這、這裡是哪裡?”
“這裡?”女人粲然一笑,“終歸不是無間地獄,就是最好了。”
巳五端起藥碗,再次湊到聞人令的面前,目光溫柔又懇切。
“公子先喝了藥,我好不容易把你救醒,是絕不會再害你的。”
只有天知道她靠着這幅美豔又溫柔的樣子殺了多少人。
她的身後是輕紗幔帳,微風撫動着紗帳透出了層層疊疊之外的天光。
還有那個勁瘦的黑色人影。
“別在我的面前玩把戲。”
那人這樣說着,聲音有點低沉,顯然慣於沉默,說話這種事兒,都做得生澀。
聽見這個聲音,聞人令立刻坐了起來,他知道那是誰。
“狐、狐仙……”
當日夜訪山間孤廟,他被倒懸在樹上的人影嚇到,把別人當成妖怪,那人救了他,沒讓他在慌不擇路之下掉下山崖。爲了致謝,聞人令在廟裡又呆了幾天,卻突然周身無力,昏昏沉沉,半夢半醒間似乎有人扛着他下山。
狐仙大人又救了他一次麼?
書生抻着脖子使勁兒往帳幔外面看去。
“狐仙大人,晚生謝你多次救命之恩!”
巳五的眼神從書生的身上輕輕掠過,轉到申九所在的一側,目光中已經帶了點晦澀。
“狐仙,天下第一殺手申九,居然會被人叫作狐仙。你這個蠢笨的書生……”
女人擡起過分蒼白的手想拍在書生的臉上,眼波輕動,又輕輕放下了。
“如果不是你一直呆在殺手往來的送終廟裡,又怎麼會被來往的人下了毒。”
天下第一?殺手?下毒?
這是一個書生從不曾接觸過的世界,他呆了一下,十分認真地對巳五和幾步之外的申九說:“縱使不是狐仙,也是……申姑娘……救了我。”
“申姑娘,哈哈哈哈哈。”女人終於忍不住狂笑了起來,她猛地站起身,揭開層層幔帳走到了那個人的面前。
就靠這一連串的動作,她成功吸引了全部的目光,掌握了整場戲的節奏。
“這世上有人叫你申姑娘……”
申九巳五都是代號,九個女孩兒從小被主人訓練成殺手,申九是她們中年紀最小,武功最高的一個。
被打趣之人不爲所動,她的劍被她抱在懷裡,就像她的神思永遠被禁錮在她的心裡,其餘的“同伴”們從來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她的目光,慢慢從門外移到女人冶豔的臉上,帶着無聲的氣勢,如同海天一線之間,巨浪洶洶而來,不緊不慢,自有其威。
就這一個眼神,就讓人知道她是個殺手,極高明的殺手。
收斂了笑容,巳五依靠在申九的身上,手指在距離她臉極近的地方輕輕描繪着。
在外人看來,是她在和這個沉默的女人調笑,其實她是在挑釁,一雙柔荑蒼白甚至帶着青色,指甲帶着點點不祥的幽光,正是一雙殺人的毒手。
申九沒理會巳五,如果巳五能殺了她,世上早就沒有申九了。
“書生,狐仙,你不會就是爲了這個小情兒才裝神弄鬼殺了主人吧?”
巳五是鋒利的,也是妖嬈的,像是一條吐信的美人蛇,她在等着申九的回答,眼神裡輕微泄露的陰狠帶着別樣的意味。
坐在牀上的聞人令已經被徹底地遺忘,在這裡,他是有兩句臺詞的,現在卻根本說不出來。
沒有人希望一件道具發聲,現在的他就是個道具。
無論是那戲中的人,還是戲外的看者,都無視了他。
全場都在等着看申九的反應,巳五那種帶着血沁着毒的氣場撩撥了所有人的神經。只有那個靜默的女人依然站在那裡,蛇攀樹,她是樹,血濺雪,她是雪,她在,自然而然地在着。有她在纔有毒蛇可攀、鮮血可灑之處。
申九歪了下頭,她的臉瞬間和巳五的臉貼得很近。
近到彼此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
暗粉色的嘴脣對着妖嬈的紅脣,麥色的皮膚對着羊脂般的面龐,冷靜也清淨的雙眼對着濃豔的明眸。
在這樣的對視中,申九的目光依舊澄澈,卻像是亮出了一柄絕世好劍,帶着奪人心魄的冷意。
巳五的神色反而起了波瀾,那是因爲她感覺到了恐懼。
“不要……”
她慢慢地說,喑啞的聲線壓在所有人的心底。
“做殺人沒錢拿的買賣。”
一隻手仍然握着自己的劍,另一隻手隔空拂過了巳五雪白的頸項。
“會死。”
“死”字好像在人們的心尖兒上打了個轉兒,驚得人汗毛倒豎,卻不知其所以。
那是殺氣。
“cut!”
頓了幾秒鐘,杜安才喊了停,他的聲音劃破了寂靜,人們這才從某種奇怪的衝擊中回過神來。
這段戲必然是過不了的,所有人都清楚,唐未遠後半段的臺詞完全沒有機會說,最後申九的那句話是池遲把別處的臺詞直接搬過來用掉了,更重要的是申九和巳五之間的氣氛太過於奇怪,營造出的氛圍超出了劇本之外。
唐未遠眨了眨眼睛,柳亭心確實是經驗豐富的影后,不動聲色就完全淡化了他的存在,如果不是池遲一直驚人地穩定,這場戲就成了巳五一個人的獨角戲了。
好吧,演戲的時候被柳亭心碾壓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池遲居然完全沒有被碾壓,還在最後蓄勢,一舉拿回了節奏。
這個姑娘真的是奇葩啊。
他的心裡這麼感嘆着。
“奇葩”拽着柳亭心走到唐未遠跟前要跟他重新對劇本,剛剛那場戲雖然很過癮,但是對於整個電影來說根本是一場“事故”,事故的主要責任人就是這個不安牌理出牌的柳大影后。
“先彆着急。”
杜安慢悠悠踱了過來,笑呵呵地看着眼前的三個年輕人。
“劇本要稍微修改一下,結構不動,只改細節,咱們先拍後面給聞人令治病的戲份吧。”
“拍電影這種事情,最喜歡未知的驚喜。”
老爺子笑得別有深意。
這一修改就是整整兩天。
兩天之後的晚上,池遲瞪着通告單,有點懵。
“聞人令甦醒巳五挑明身份”就是劇本要修改的那場戲,在那後面……“申九巳五共浴”是什麼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