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執意隨行,皇上也無可奈何。我在馬車裡墊上幾層棉被,把公子可能用到的手爐、靠枕、水囊一一搬進去,探頭叫他們上車。公子先走出來,皇上跟在身後,全身披掛。臂彎上搭着公子的狐裘披風,腋下夾着一張七絃琴,手裡竟然還拎着一罈酒。
“披上吧,外面冷。”皇上把東西放下,抖開披風追着公子。
公子一貓腰鑽進車裡:“不用了,這不有被子嗎?”
“還是披上吧,你近來身子弱,小心凍着!”皇上固執地把狐裘裹在公子身上,捏緊前襟。
雍容華貴的風毛,簇擁着公子白璧無瑕的臉龐,及腰的長髮像黑色的溪流般流淌在雪白的狐裘上。不知道爲什麼,這幾日他看起來越發驚豔了。輕顰淺笑間,散發出讓人不敢直視的光芒,顛倒了塵世,傾覆了城池。就像一朵盛開到極致的花,在風中搖曳着最後的芳華。
“嫣兒越發可人了……”皇上動情地撫了撫公子的臉頰。
公子擁緊狐裘:“把酒拿給我喝一口。”
“剛吃完早飯就喝?小心傷了腸胃。”皇上不肯給他。
公子也不強要,叫了我一句:“延年,你還沒給梳頭髮呢?”
我從懷中掏出梳子,剛準備走上前,皇上伸手攔住我:“不用梳了,就這樣散着吧,清逸飄然,翩翩如仙。”
“不會被人誤會是個姑娘吧?”我看着公子亦剛亦柔的俊美臉龐。
“誤會了更好。”皇上坐在公子對面,心有所思地微笑。
我收起梳子,彎腰鑽出車外,拿起馬鞭:“二位公子坐穩了啊,我們現在就出發,駕!”
鞭子在清冽的空氣中留下一聲脆響,馬車緩緩動了起來。
由於陽光很好,又沒有什麼風,走出不一會兒,車簾就收了起來,一束明亮的光柱從半空斜斜地照射下來,落在車篷外。公子靠着軟墊倚在車裡,因爲很久沒有看過外面的世界,顯得興致盎然。時不時探出頭看沿途的雪景。皇上靠蓬壁端坐,用袖子拂拭着七絃琴上的蒙塵。也許是太久沒有用過,琴絃鬆弛,皇上彈撥幾下便停下來調音。
“這次聽聽,怎麼樣?”皇上撥動琴絃。
“宮音有點低了。”公子說。
皇上又調試一陣兒,彈出幾個音符:“現在呢?”
公子細細聆聽了一會兒:“下羽再緊一點。”
皇上擺弄幾下,皺眉抱怨:“這是什麼破玩意兒!”
“這可是千年桐木,着鹿角霜,出自南越名家之手,虧你還是見過世面的!”公子淺笑,“你不行就讓延年來吧,他在這方面堪當內行!”
我從皇上手裡接過七絃琴,幾下調好了音:“皇上還懂操琴?”
“這話該打!可有什麼是咱們皇上不懂的?”公子揶揄。
皇上撫摸琴身,微笑說:“看到這個,就想起小時候我們兩個一起學琴識字的日子。”
公子面上浮起回憶的神色:“折柳師傅不知道怎麼樣了?十多年不見,想來鬍子都白了吧?”
“他長得出鬍子嗎?”皇上笑着說,“那時候宮裡都傳說他是淨了身的,你忘了我們還趁他出恭的時候,偷偷尾隨着看過?”
“我可什麼都沒有看到,白白捱了你父皇一頓罵!”
“折柳什麼都好,就是小心眼兒,芝麻小事也要跑去告狀,害我們常常被父皇責罰。”
“好在太皇太后總是護着!”
“皇祖母多疼我們啊!”皇上有些傷感地嘆息一聲,“人爲什麼會死呢?”
“生死輪迴,本也尋常。”公子透過車窗看着枯枝上一隻哀鳴的白嘴鴉。
“至少等鬚髮皆白的時候再死吧?”皇上有一下沒一下撥着琴絃,“我還想看看嫣兒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的樣子呢?我相信,即使你頭髮都白了,也一定是個漂亮的老人家。”
公子失笑:“再美的容顏也經不起流年。”
“不美又怎樣,我又不是隻愛你一張臉!”
“那你愛我什麼呢?”公子認真起來。
“一切。”皇上擡起頭,望進他的眼睛。
公子有一絲絲動容,聲音暗啞地說:“彈首曲子吧,好久沒聽你彈奏《梅花三弄》了。”
皇上凝神斂息,指尖捻動,嫋嫋清音讓得得的馬蹄聲都變得寧靜,錚錚梅骨,傲雪凌霜,開了一路。
公子拿過酒罈,仰頭灌了兩口,濃的化不開的眼神,深深地望着他的帝王。這一生,愛上這個男人,他從不曾後悔。即使他讓他流了那麼多的眼淚。
如果再有一次機會,他也許還是會選擇在那個最天真的年紀,與他相遇。
馬車足足走了一個時辰,纔到了那處小小的集市。
遠遠的就聽到人聲鼎沸,熱鬧的氣息一下子就擠走了心頭隱現的憂鬱。
集市雖是不大,還是很熱鬧的,到處人頭攢動,充斥着賣冰糖葫蘆的吆喝聲。
我們撿了塊空地,展開一幅梅花,馬上引來不少人駐足觀望。
“買一幅吧,這可是好畫!”我壯着膽子招攬生意。
而皇上卻幾乎背對着人羣,恨不能擡手擋住臉。我一邊誇獎着腳下的商品,一邊揪了揪皇上的袖子,但無論我怎麼拽,他硬是不肯轉過身來。
公子站在不遠處,手裡拿着一支冰糖葫蘆,一邊往嘴裡放,一邊笑眯眯地欣賞着皇上的窘相。
品頭論足的人很多,嘖嘖稱好的人也不少,但就是沒有往外掏銀子的。
我急出一身汗,嘴裡越來越幹。
這時,公子已經吃完了糖葫蘆,甩手扔了竹籤,大步流星地走過來。
“誰讓你們賣這畫的!”公子大喝一聲,“糊塗東西,這是我們祖傳的寶貝,出自先秦名家的手筆,若是拿到長安一幅能換回一座城池!還不快收起來!讓父親知道看不打斷你的腿!”
我聽得一愣一愣,腦袋裡還沒明白,但身子已經聽話地蹲下去收拾那畫。
這時,人羣一下子就涌了上來。
“我買我買!剛纔不是說好了,我買這幅嗎,別收啊!”
“給我留一幅!給我留一幅!”
……
我和皇上都恍然大悟,連忙假裝招架着:“不賣不賣啦,別搶啊!”
“我出雙倍,我出雙倍!”
……
只是一轉眼的功夫,幾幅字畫就全都出手了。
我數了數錢袋裡的碎銀子,雖然不多,但也足夠買米了,頓時眉開眼笑。
“公子,你真行啊!”
“想不到我的嫣兒,還有經商的天分呢!下次再多畫些來賣!”
“騙人的伎倆,用一次就行了,下次就不靈了!”公子說。
“這可不算騙人,朕和上大夫的真跡拿到長安,就算換不得一座城池,幾萬金總值了!”皇上不甚得意地說。
“你小點聲兒。”公子拉他一把,“走,我們逛逛吧。”
皇上牽着公子的手,我緊隨其後。
“總算有錢了!”皇上拍拍腰間的荷包,“嫣兒想吃什麼儘管說,我給你買!”
“剛纔吃了冰糖葫蘆,牙都酸倒了!”公子嘖嘖嘴巴。
“對啦,你哪兒來的錢買那個?”公子纔想起來。
“沒花錢啊,他送給我的。”公子說。
“怎麼可能?”我叫一聲,“你怎樣能讓他送給你?”
公子看了看前面一個賣年糕的,嫣然一笑:“大叔,年糕做得不錯啊!”
“呵呵,拿去吃吧,拿去吃吧!”買年糕的大叔包起兩塊遞給公子,“這姑娘,仙女下凡似的,太俊俏了!拿去吃吧!”
我和皇上目瞪口呆,皇上很不信邪地上前一步:“大叔,年,年,年糕做得很好啊!”
“兩文錢一塊。”大叔公事公辦地說。
“你剛纔不是白送給他了嗎?”皇上指着公子。
“人家小姑娘嘴饞也就罷了,你個大男人也不害臊,走走走!”
我笑得肚子都要裂開了,公子把年糕塞我嘴裡:“別笑了,吃年糕吧!”
我一路啃着香甜的年糕,跟在他們身後。
在一個賣風車的小攤上,公子停下來,饒有興味地欣賞。
“你從小就喜歡這東西。”皇上笑一笑。
“大哥經常做給我玩。”公子有點懷念地說。
“給你漂亮的娘子買個風車吧,你們一定會多子多福的!”攤主對着皇上吆喝。
皇上笑得露出幾顆潔白的牙齒,拿起最大的一個風車:“借你的吉言了,老闆!”
他把風車塞進公子手裡,眨眨眼睛說:“走吧,娘子!”
公子無奈地搖了搖頭,雙頰泛起淡淡的霞色。
“這邊有賣米的!”我吃光了年糕,招呼他們往這邊來。
賣米的是一位四十來歲的大嬸,腳邊臥着一隻肉乎乎的小黃狗。我蹲下身子,撈起一把米細看。米色晶瑩,顆粒飽滿,聞來一股淡淡的清香,應該是今年的新米。
“多少錢一斤?”我問。
大嬸還沒回答我,就聽公子驚喜道:“好可愛的小狗。”
他蹲下身子抱起小黃狗,反覆摩挲,愛不釋手。
“徹,你看像不像我們小時候養過的繡球?”
“是有點像!”皇上逗着小狗說,“繡球死的時候,你哭了好幾天呢!”
公子喜愛地把小狗在懷裡顛來倒去,捨不得放下。
皇上見狀,連忙問大嬸:“這小狗多少錢啊?”
“這是我的狗,不賣的!”
“賣了吧,我多給你點銀子!”皇上懇求。
“不賣不賣,它就像我的兒子一樣!”
“算啦,算啦,怎能奪人所愛!”公子嘴裡勸着,但手還是捨不得鬆開,把小狗舉到和臉齊平的地方做着鬼臉逗弄。
皇上見公子這樣兒,有點急了:“多少錢我都買,你開個價吧!”
大嬸沒好氣地說:“你真要買,就十兩銀子!”
“什麼?”我驚呼一聲,渾身上下加起來也沒十兩銀子啊。
“把銀子給她!”皇上命令。
“我們還沒買米呢,再說也不夠啊!”我不肯掏錢。
“讓你給你就給,快點!”皇上喝了一句。
“算了算了,不要了!怎麼能爲了一隻小狗餓肚子呢,走吧走吧!”公子放下狗狗,拖着皇上離開。
皇上不斷回頭叮囑着:“下個集市我還來,我給你十五兩,你千萬不要賣給別人!”
“行,等着你!”大嬸抱起小黃狗,拿着它的小爪子打了個招呼。
“千萬不要賣給別人啊!”皇上再次回頭叮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