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
風呼嘯到半夜也沒有停下來的跡象。我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十幾年來生活的痕跡反反覆覆出現在腦海裡,就像一道道蒼白的閃電。乍明乍暗之間,心已經沉入了深深的湖底。
我披衣而起,喚值夜的彩梳,取來我的裘皮斗篷。
彩梳捧着斗篷皺眉:“公子是想出去走走嗎?”
我點頭。
“可現在是半夜,風又這樣大!”
“我睡不着。”看她呆立不動,我只好自己動手披上斗篷。
彩梳張開雙臂攔在我身前:“您身子還沒有康復,再着涼了,可怎麼好!皇上回來,我們都得人頭落地!”
我但笑不語,撥開她,往外走去。
她正要跟上來,我回頭說:“別動!”
她急得絞起絲帕:“公子!”
我走出去,將她的哀告關在門裡。
我牽着馬,出了宮門。北風夾雜着零星的雪花,落在我臉上,有冰涼的溼意。就這樣走在風裡,還是很愜意的。心頭的雜念漸漸退卻,我又能呼吸了。
穿過兩條街,長平候府的飛檐在夜幕下泛着青銅兵器一般凜冽的寒光。
守門的侍衛在檐下縮着肩膀,來回走動,看到我便迎上來盤問。
“什麼人?”
“請通報侯爺,李延年來訪。”
“你,你就是李延年?”他提起燈籠,昏黃的火光映着我的臉。
我微微一笑。
他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聲:“真是李大人!我曾聽別人說過,您面如桃花,一笑傾國呢!”
我着意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失言,慌忙跑進去通報。我站在檐下,輕輕拍打着肩上的雪花,他已飛也似地跑了出來,說:“侯爺有請!”
我將馬交給他,剛踏入內院,就看到衛青帶着幾個提燈侍衛,大踏步地走了出來。
他一把捧住我的肩膀:“真是你,延年!這麼晚了,你怎麼……”
“來看看你的傷。”
“進去說話!”他屏退下人,牽着我的手進入內室,親手給我倒了杯熱茶。
“凍壞了吧?喝口茶暖暖身子。”他有點手足無措,又扶着門框叫人多添幾個暖爐。
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瞅瞅他的腹部:“你傷得那樣深,怎麼倒像沒事人一樣!”
他好像這纔想起來,右手撫上左腹,擡起手來的時候,掌心沾上了一層殷紅。
我連忙放下茶杯,扶住他的胳膊:“這個樣子了還逞強!快,我扶你進去休息!”
一口氣泄了,他腳下便有些虛浮。我扶他坐在榻邊,也沒有徵求他同意,便動手解開他的衣襟,查看傷處。
傷口已經處理過,淺淺敷了一層金瘡藥。只是剛纔動作過激,有些崩裂。我拿起紗布,輕輕抹去滲出的血漬。
他垂頭看着我,一向蒼白的面頰泛着層淡淡的桃色。
“疼嗎?”我擡眸,與他的眼神撞個正着。我慌忙低頭,想要避開,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不許我再繼續躲藏。
“給個機會,讓我愛你!”他的聲音很小,卻低沉地不可見底。
“你怎樣愛我?”我坦白地望着他,“你姐姐逼死了公子,我恨她!我畢生都會與她爲敵!你若真就那麼放不下我,你幫我殺了她,我跟着你!”
他甩手給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我慢慢支起身子:“我們是天生的敵人,衛青!我不但不能愛你,我甚至應該恨你!”
“那你來做什麼!”他咬牙問。
“看看你的傷!”
“用不着你看!”
“那我就告辭了!”我拂袖轉身。
他一下子撲過來抱住我的腰:“延年,我不敢說韓大人的死,跟我姐姐沒關係!但我姐姐那時候只是個嬪妃,她要想在宮廷裡生存下去,也只能順着太后!不僅是我姐姐,宮裡哪個妃子不是如此!你恨得過來嗎,延年?你要殺多少人才算報了仇啊!”
“你的意思是,衛子夫只是個從犯?”我好笑地問。
他的身子變得僵硬。
“我說什麼都是多餘的,衛青,你不會相信!哪怕就連皇上也不會相信!你那個聖母一般的姐姐,是個卑鄙小人!是害死公子的罪魁禍首!她手上沾染的血腥並不比你這個馳騁沙場的大將軍少!”
“你執意如此嗎,延年?”衛青的聲音泛起令人膽寒的冷意。
“下決心要殺我了嗎?”我轉身面對着他。
他的手捋着我的胳膊往上,死死抓住我的肩頭。我看到他眸子裡淚光閃爍,卻咬着牙不讓它流下來。
一痕尖銳的疼痛在我心頭裂開,我想掙開他的手,他卻發瘋似地捧住我的臉頰,埋頭吻上我的嘴脣。我下意識地往後避讓,他騰出一隻手按住我的後腦勺,更深地攫取。野獸般兇狠地撕扯和碾磨,舌頭帶着淡淡的血腥味掃過我嘴裡的每一個角落。我索性不再掙扎,有些絕望地閉上眼睛。
這樣的衛青,讓我好心疼。
他跟這一切的恩怨和仇恨都沒有關係。
他單純地愛着我,即使我的肉、體和靈魂已殘缺至此。
他的手從我衣領子裡伸進去,滾燙的掌心幾乎將我融化。另一隻手攬住我的腰身,身體像潮水一樣覆上來,將我輕輕壓倒在牀上。
我沒有反抗,眼睛裡溼漉漉的,泛着晶瑩的水色。
他凝眸看了我片刻,張嘴含住我尖秀的下巴,極盡柔情地啃噬。火炭般的手掌劃過腰線,撫上大腿內側。
我內心十分平靜,不想抗拒亦不歡喜。
儘管在刀光血影中征伐了那麼多年,衛青的氣息依然是乾淨的,仿若不經事的少年。他從來沒有真正長大,他還沒來得及長大就被戰場雕琢成了一座豐碑。迎着風沙,用自己並不強壯的身軀,撐起三軍的士氣。我想象他騎在駿馬上,手持長矛,衝鋒陷陣的英姿,那蒼白消瘦又異常俊逸的臉龐一定讓那些仰望着他的士兵感覺到了刻骨的悲壯。
我的手顫抖着撫上他的肩膀,他回身握住我的手腕,一個一個輕輕吮吸我纖細的指尖。
“我愛你,延年……”他啞聲呢喃,“讓我愛你,好嗎?”
我似有若無地笑了一下:“好。”
“真的?”他萬分吃驚地擡起頭。
“愛不愛我,是你的自由,不是嗎?”
他眼睛裡的喜悅一下子凍結了,他用大拇指輕輕揉着我的雙頰:“一點點都不喜歡我嗎?”
“怎麼會呢?”我的目光從他肩膀上望出去,“何止一點點?”
“卻不是愛,對嗎?”他乾巴巴的聲音裡透着令人心碎的絕望。
我收回目光,望向他的臉:“即使不是愛,這身子也可以給你,就算是報答你的救命之恩!”我的手指在錦褥上輕輕彈了一下,眼神因爲迷濛而愈加動人。
“你就這麼糟蹋你自己?”他痛惜,甚至有幾分憤怒。
“因爲除此之外,我再也沒有別的可以報答你了。”
“有的,延年。”他從我身上爬起來,整理衣飾,端然靜坐,“給我唱個歌兒吧。”
我躺在身後,眼睛凝視着虛空,毫無預料地就開了口。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衛青的泣聲在我的歌聲裡低低響起,我知道他有太多痛哭的理由,因此我什麼都沒有問,繼續唱下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
這一夜,我宿在長平候府。
衛青哭着哭着睡着了,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團,就像個沒有安全感的孩子。
我唱了很多歌,自己也記不清有多少,聲音停下來的時候,耳朵裡一片空茫的迴音。
我拉過被子,給他蓋上。他的臉露在青色的錦緞外面,襯着一頭烏髮,越發地濃秀。他想愛別人,其實他纔是最需要愛的那個人吧。
橫刀躍馬,生死一線,這個孩子心裡掩藏了多少孤獨和恐懼?
他是不世的英雄,他是可憐的少年。
我對他有無法言喻的疼惜。
既是無法言喻,當然就無從說起了。
我靠在他身後,將手臂環過他的腰身,緊緊擁抱着。
醒來的時候,時近正午。
衛青面對着我,一眨不眨凝視我的睡顏,我不知道他這樣看了多久。
哭過之後的眼睛,愈發明亮,坦坦蕩蕩的目光落在我臉上。
見我睜開眼睛,他淺笑:“我不會讓你殺我姐姐,我也不會讓我姐姐殺你。”
他就像一個終於找到了歸途的迷路者,長長舒出一口氣,脣邊露出堅決和欣喜。
他終究是個勇者,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然而,他太貪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