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鈞一髮
生男無喜
生女無怒
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
我撫琴而歌,心裡盤算着皇上下朝的時間。果然,不一會兒,身後響起輕微的腳步聲,駐足在我三尺之處,細細聆聽。
我唱得愈加深情,每一個字吐出去,都飽滿而清晰。
皇上緩步繞到我身前,一隻手撐在案上,刀鋒般銳利的眸子裡斂着暗沉沉的冷意。
我裝作纔看見他的樣子,欲起身行禮。他一擺手:“免禮!延年這是唱得什麼歌?”
我不覺淺笑:“皇上連這首曲子都不知道嗎?這可是在坊間廣爲流傳的《衛子夫之歌》!”
“衛子夫之歌?”皇上眼皮上挑,眼神放出來,我的皮膚被燒灼地一陣刺痛。
我硬着頭皮點頭:“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衛子夫?霸天下?”他森森地發笑。
我微垂着頭顱,默聲不語。
皇上回身,望向身邊的小太監:“你們也知道這首曲子?”
一個小太監跪下回稟說:“稟皇上,這首曲子天下盡知,人人都會唱的!”
“看來只有朕一個人不會啊!”皇上矮身坐下,提起硃筆。
第二天,聖旨下,由趙州繼任丞相一職。衛皇后的姐夫公孫賀,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煮熟的鴨子飛了。
衛子夫是何許人也?她只需稍作打聽,便知道其中的情由。她沒有找皇上理論此事,這是她聰明的地方。但我知道,她一直都在尋找機會報這一箭之仇。
這個機會在不久之後,便來了。
二月初,皇上要去河間府做短暫的巡視。本來說好要我隨行,可臨行前我卻不小心染了風寒,太醫說不宜長途跋涉。
沒有了皇上的漢宮,對我來說簡直是危機四伏。
還沒等我想好對策,衛子夫的使者便到了,說衛皇后在宮中設宴,要我前去謳曲。
我並沒有太多慌張,也許一切很快就會走向終點。我知道我未必會贏,但我一定不會輸。
我抱着箜篌,在皇后居住的長秋宮外凝立片刻。一聲微微的嘆息溢出喉間,終於走到這裡了。這是我和衛氏命中註定的一面,短兵相接。
長袍拖在冬日乾燥冰冷的地面上,發出寧靜的沙沙聲。一陣風吹來,長袖青颺,髮絲飄起,這也許是我一生最後的美麗。
我走得很慢,似是想好好記住每一步。
公子,也許我馬上就要見到你了。
如果我的手上沾了血腥,你會厭惡我麼?
你一定要知道,我的公子。我不是爲你做的這一切,我只是爲了我的愛情。
不管我的雙手有多髒,我的下場有多慘,這都跟你無關。
我擡頭望望天空,灰濛濛的,看不見太陽。只有一塊白茫茫的亮斑,嵌在中天,宛若不動聲色的傷口。
果然,宮裡空蕩蕩的,沒有什麼宴席。
衛皇后一個人坐在鋪着虎皮氈子的胡牀上,素手擎着書卷。
十幾個全副武裝的羽林郎站在殿側,單手按劍,虎視眈眈地望着我。
我淺淺施了一禮,徑自走到樂手的位子上坐下,琴絃彈起,衛皇后垂了書卷,聚精會神地凝望着我。
我彈唱了小時候母親教我的那曲《無與士耽》。
衛皇后的眼神變得悠遠,蒼茫如歲月沉浮。
一曲終了,她拋下書卷,蒼茫散盡,深黑的瞳仁裡升起悲涼的恨意。
“聰明,美麗,堅強,癡心……”她搖頭笑得悽楚,“其實,我喜歡你,李延年。正如當年,我也很喜歡韓嫣。”
“皇后陛下的喜歡是那麼的不值錢……”我諷刺地笑。
她點點頭,走下臺階:“不值錢的何止是內心的喜歡,入了這深宮內院,連尊嚴都可以肆意踐踏,何況喜歡?”
“靈魂的墮落永遠是自甘的,何必找什麼藉口?”
“你是在說你自己嗎?”她步步靠近我,“獻媚邀寵,左右君心,你即使佩了兩千石綬印,骨子裡也不過是個倡優!”
“就像您,即使做了母儀天下的皇后,骨子裡也不過是個出身奴隸的歌女!”
衛子夫氣極反笑,看着我點了點頭:“你會知道歌女與皇后的區別的!來人,賜酒!”
她的貼身宮女月牙兒端來一杯醇酒,酒香四溢,掩蓋了劇毒的猙獰面目。
我看了那酒一眼,冷笑說:“你就不怕皇上嗎?”
她溫柔扯動肩膀的披肩,蜻蜓點水般的掠我一眼:“你放心,這種毒發作的症狀和傷寒重症不治者極其相似,李大人最近不是感染了風寒嗎?”
“請大人飲酒!”月牙兒把杯盞往前一送。
我長袖一拂,酒杯咣噹落地,酒水淋溼了大紅氈氌。
旁邊一個侍衛長劍出鞘,直取我的咽喉。我食指微動,彈開劍身。身子迴旋,掐住那侍衛手腕命脈,輕鬆奪取他手中長劍。在衆人目瞪口呆之際,我飛身上前,將衛子夫拉進懷裡,長劍架上她的脖頸。整個過程,不過是一眨眼。
“你會武功?”衛子夫驚詫。
我冷笑:“你不會以爲一個揹負血海深仇的人,三年來只學會了唱歌跳舞吧?”
“你敢刺殺大漢皇后?”她咬着牙,剋制着身體的顫抖。
“我真的不想殺你……”我的聲音幻覺般空茫低沉,“我想讓你眼睜睜看着你的家族一敗塗地,我想讓你眼睜睜看着你的親人血流成河,我想讓你身敗名裂,我想讓你嚐嚐親手結束自己生命的痛苦!我要把公子所受的傷害和屈辱千百倍地還給你,然而,你命好,衛子夫!我已經沒有機會等待那一天的到來!就在這裡,就是現在,我要親手割下你的頭顱,祭奠九泉之下的公子!”
“殺了我,你也別想踏出長秋宮一步!”衛子夫顫抖着說。
“我本來就沒想出去,我陪着你,衛皇后!倡優和女奴,也算配得上你!”說着,我手中長劍一凜,割向她的咽喉。
“不要!”隨着一聲怒吼,一道寒光凌空飛來,打在我手上。尖銳的劇痛襲來,長劍脫手而落。我踉蹌着倒退了一步。
侍衛們的長劍也同時架上了我的脖子。
“殺了他!”衛子夫撫着狂跳的心臟,怒聲命令。
“要殺他,先殺了我!”衛青大步走進來,脫開掌中劍鞘,一劍刺入自己的左腹。
“青兒!”衛子夫痛心地大叫。
我也完全驚呆了。
衛青鎮定地拔出腹中染血的利劍,再次對準自己的胸膛:“放了李延年,否則您就再也看不到青弟了,三姐!”
“你,你這是何苦啊,青兒!”衛子夫哭了出來,嘶聲厲吼。
衛青也不答話,作勢就要將長劍插、入心臟。
“你們走吧!”衛子夫痛心疾首,跌坐在地。
衛青向我伸出染滿了鮮血的手:“延年,過來!”
我失魂落魄地走到他身邊,他一手捂住傷口,一手抓了我的手腕,拖着我蹣跚走出長秋宮。
一陣寒風夾着雪花襲來,我整個人被風吹得凌亂。
“你的傷……”我遲疑着。
他扯過披風纏緊傷口:“沒傷着要害。”
“這麼愛我嗎?”我的嗓音嘶啞,眼睛滾燙。
他拍拍我的肩膀:“回去吧,我姐姐忌諱我,不會再傷害你的。好好睡一覺,忘記你今天所說的話,也忘了這件事!”
我呆呆傻傻地往前走了兩步。
“別逼我親手殺你!”他猛然回頭,盯住我的背影。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