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腰佩雕弓漢射聲

隨着城門緩緩關閉,粗重的木棍從內將其撐起,意味着西霆障東門徹底封死了。

而任弘則“帶傷上陣”,含着淚重新活蹦亂跳起來,已帶着剛到的趙漢兒,以及五百親衛、募兵組成的鐵蹄騎從出了門去,與剛渡過湟水來支援的兩千餘小月氏義從騎匯合。

金賞帶着長安來的三千中央軍守於內,任弘則帶着雜牌軍和義從胡,組成三千騎的外援,遊弋在西霆塞附近的黃土臺地上,以牽制羌人兵力,使其不能全力進攻城障。

畢竟城障剛剛修成,容不下太多人,將靈活機動的令居募騎當守城民夫用也是極大的浪費,至於小月氏人……還是留在外面讓任弘直接號令着更讓人安心。

除此之外,任弘主動與金賞商定如此應戰,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沒有說破,倒是韓敢當剛出來,就憋不住,對剛來不明真相的趙漢兒吐訴起來。

“方纔出城時,你瞧見那中郎將長史任宣,以及北軍吏士看吾等的眼神沒?”

韓敢當憋着火:“就像在看一羣逃兵!”

在修築西霆障的這段日子裡,若非任弘約束着,暴脾氣的韓敢當,早就帶着同樣不好惹的令居士卒,跟金賞手下的北軍赤膊而戰了。

至於原因嘛,若說北軍是大漢的中央軍,金城郡兵是晉綏軍,那護羌校尉麾下的令居募兵就是……游擊隊?總之在北軍眼裡,令居募騎和小月氏差不多。

將他們放一處同吃同住兩個月,沒火併已是奇蹟了。

即便令居募騎跟着大名鼎鼎的西安侯,在浩門水之戰裡大捷,但北軍卻認爲,那是羌人太弱,外加馬蹄鐵的功勞,他們在背地裡原話是這麼說的:

“有良將爲帥,對上羌虜,帶羣狗上陣都能贏。”

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北軍那羣以六郡、三河良家子爲主的士卒,甚至連他們的主官,堂堂列侯,從來沒有戰陣經驗的奉車都尉金賞都看不起,經常自詡:“換條狗帶着吾等,也能常勝不敗。”

北軍的戰史確實豐厚,早在一百多年前,太尉周勃帶着他們平定呂氏之亂,從那以後,南軍坐了冷板凳,而北軍成了中央軍代名詞。後來,太尉周亞夫率部平定“吳、楚七國之亂”,北軍曾以主力參戰,並獲大勝。

漢武帝時多次以北軍八校爲核心組建遠征匈奴的大軍,巫蠱之亂裡,不算任安這小插曲的話,北軍大多數人又站對了隊伍。

如今的大漢很倚重這支軍隊,作爲天子親軍,每一個北軍士卒,都是曾在邊塞當過一年兵的老卒選出的,所以兵將素質較好。訓練嚴格,裝備精良,戰鬥力極強,幾乎人人着甲,手持鐵製的長鈹和長矛,腰持精鐵環首刀,強弩是標配,導致韓敢當一邊對趙漢兒罵着北軍的傲慢,又止不住羨慕他們的裝備。

和平時期,北軍八校保衛長安,只要有征戰之事,他們就會在出徵之列。常從將軍出征,或西北擊羌胡,或南下定夷亂,成了鼎鼎大名的一支王牌野戰軍,再有“王師”的光環加持,不傲慢都難。

這大概是天底下最難帶的一支軍隊了,金賞沒過硬的功勳和本領,再加上誰也不得罪的好脾氣,在軍中看來卻是“軟弱”,反被鄙夷。這批北軍士卒,其實是射聲校尉長史任宣在管事,聽說他與霍光之子霍禹走得很近,也是個“霍家人”。

雖然任宣表面上對任弘客客氣氣,但任弘能感覺出來,這個不是本家的同姓軍官,對他的功績不以爲然,對底下人愈演愈烈的派系歧視也視而不見,甚至推波助瀾。

“搬運石頭,拌黃泥築牆等累人的活,北軍總想使喚吾等做,種田時也懶洋洋不想賣力,說什麼金城的地金城人種,他們爲何不說金城的米金城人才能吃?”

韓敢當很喜歡金城人的脾性,早就與他們打成了一片,虧得被任弘三令五申不得滋事,否則定要爲其出氣。

幸好任弘名頭比較大,還打了勝仗,糧官不敢剋扣物資,金賞也同意兩軍在吃住上同等待遇,這才省去了很多衝突。

加上趙充國就是令居人,故北軍也不敢對後將軍的小老鄉們欺負太甚,但心裡也股傲慢,卻是掩藏不住的。

“省着點力氣吧,別抱怨了。”

任弘聽到了韓敢當的埋怨,想到自己先前還笑羌人一盤散沙,其實漢軍也好不到哪去,連前線軍隊裡,都派系鬥爭嚴重,地域歧視到哪都有,關西關東老恩怨,關西里也分三輔、涼州,涼州里各個郡又有鄙視鏈,真叫人頭疼,便斥責韓敢當道:

“你也是老行伍了,難道還不懂得,軍中的一切暗地裡的比拼,最終都要在戰場上才能見真章?確實,若汝等在障中,恐怕會被那任宣安排遞送弩矢石塊,連牆都沒機會上,可現在,汝等卻有了與之同場競技的機會。”

他們已經登上了西霆障附近的紅石崖,佔據了制高點,能看到浩浩蕩蕩的羌人正朝西霆障涌來,似能輕易將這座還沒徹底完工的小要塞淹沒。

“羌人約有兩萬,吾等只要能牽制一萬,使其不能專心攻城,西霆塞便能輕鬆守住。”

任弘捏着馬鞭指點下方,對手下們預測戰局:“初戰時,強弓勁弩守要害之處,那是城內北軍射聲營的專長、而辛武賢和帶着北軍越騎營的趙卬接到我急報後,已過湟峽,天黑之前能加入戰場,到時候羌人必撤,追亡逐北,拖住羌虜,就要靠吾等的鐵騎了。”

雖然任弘也說不準他派去遊說諸羌反正的龍耶幹芒是否成功了。

衆人聽罷,躍躍欲試,這兩個月他們確實受夠北軍的氣了,得在此叫他們好好見識見識,河湟之虎手下的“金城虎騎”不是浪得虛名。

任弘道:“別的我不能保證,事後斬首絕對比射聲營的士卒多便是了,屆時彼輩再譏諷汝等,便數着各自砍下的羌人頭顱,罵回去!實打實的功績在,看彼輩還有何好說的。”

“君侯說得有道理。”

趙漢兒拍了拍韓敢當:“老韓,我這新弓尚未射殺過人,你我也比比?”

話雖如此,但在旁牽制的騎兵不可能直接衝入兩萬羌人中,按照事先說好的,等城中舉旗爲號,再發動內外夾擊,任弘只先開啓了觀戰模式,遠遠看着西霆障的攻防戰。

……

“咚咚咚,咚咚咚。”

戴着猴皮帽,敲着單面羊皮鼓,一邊行走一邊舞動歌唱,這便是羌人巫師“釋比”的標準裝扮。

用羊皮爲鼓,是因爲羊吃了白石,大概是鹽塊,故因恨羊,剖其皮爲鼓敲之。以獼猴皮爲帽,則是因爲在羌人危難時獼猴捨身,讓他們食用渡過難關,故將其皮製作成帽子永遠戴在頭上以示尊敬,永遠供奉。

至於爲何是單面鼓,又有傳說,昔日至高無上的天神木比塔從凡間歸來的女兒口中,得知凡間仍有不少傷風化的習俗和危害人畜的鬼怪,便派天神幾波爾勒下界整治。幾波爾勒因勞累睡過了頭,致使兩面鼓的一面受損,只有一面可用。

龍耶幹芒很久以前便聽說過,想要成爲一位釋比,不但要拜師,還得經過艱難的考驗,最難的一關是,需得須以一刀自右頰插於口中,然後再以一針插入左頰,針頭懸一杉木小旗,至儀式結束,應試者如能保證滴血不流,纔算成功通過,成爲一名釋比。

猴皮帽羊皮鼓能造假,但右頰的刀疤卻做不得假,羌人有不成文的規矩,部落爭奪河谷的戰爭裡,也不能殺害釋比,因爲他們是傳承史詩的智者,也是施法術的巫醫。

眼下,龍耶幹芒便跟在燒當後面,從人縫裡死死盯着自己的仇人:先零羌的大豪楊玉,正是他滅了龍耶部,將自己賣作奴隸。

此刻的楊玉,正跪在整個河湟最德高望重的釋比面前,釋比已讓人在地上用松柏木生起了一圈大篝火,木頭噼裡啪啦,松脂滋滋作響。

然後釋比接過了楊玉獻上的羌劍,在篝火中燒灼,等取出來時,原來烏黑的劍已經變得通紅髮亮,老釋比唸了會咒語,竟將燒紅的鐵劍舉到嘴邊,伸出舌頭,在鐵鏵上飛快地舔了一下!

“嗞嗞嗞”的聲響從嘴邊傳了出來,看得衆人心驚肉跳,釋比卻面無懼色,神態自如。

而後就將一碗水從灼熱的劍尖上倒下,起了白霧,碗裡多了滾燙的水。

釋比喝了水,在楊玉、猶非和一衆需要打前鋒,羌人武士面前噴了他們一頭一臉!

按照說法,這樣就能得到天神庇護,刀箭不入了。

到底入不入,並不難證僞,一試便知,但偏偏羌人就和後世義和團大師兄一般,對此信之不疑,或者說,不能不信。

除了迷信於自己的神明和祖先,寄希望於神蹟外,羌人還有什麼是能拿出來和漢人斗的呢?

甲兵不如人口不如戰術不如。

能拿得出手的,不就一條不怕死的歹命麼?

篝火熊熊,羊皮鼓咚咚作響,像是他們又害怕又無畏的心跳,像是羌人上千年的遷徙,掙扎,困頓。

他們永遠也想不明白,漢地不是很大了麼,爲何非要來這小小的河湟爭奪最後一片沃土呢?他們一直逃啊逃,最後前方只剩下雪域高原,再無可去之處了。

河湟內部諸羌弱肉強食,這碩大世界,萬千邦族,又何嘗不是強食弱肉。

“鮮血灑滿大雪山!”

“鮮血灑滿大雪山!”

伴隨着一陣陣瘋狂的吼叫,被釋比施加了法術,相信自己已經刀劍不入的羌人武士們,索性連甲都扔了。反正他們的父輩已經試過了,這些玩意根本防不住漢人的勁弩,與其相信甲冑,還不如相信跑得飛快的雙腿。

他們握緊武器,踩在剛被漢人撒了麥種和青稞的柔軟田地上,一步步朝西霆塞走去,而後在向東流淌的湟水嘩啦伴奏下,小跑,狂奔,就這樣不着寸甲,朝西霆障發起了衝鋒!

如同一羣黃羊,被逼到了絕境時,轉過身,低下頭,藏起驚惶的眼睛,只將自己那不算鋒利甚至有些笨拙的角,對準緊追不捨的獵人,一頭頂了過去!

……

西霆城頭的金賞沒見過這種飛蛾撲火般的場面,有些發愣,但北軍射聲營的長史任宣,卻很鎮定地指揮開來。

“彀者,準備大黃弩!”

西牆之上,安放着三十架漢軍中射程最遠的武器,大黃弩。

此弩爲石石弩,三百公斤的拉力必須兩人合力方能操作,加上有些笨重,常作爲城頭攻防之器,除非是李廣那樣單兵怪物,才能在馬上輪着單獨發弩。

當自信“刀箭不入”的上千先零羌前鋒衝出了農田,來到距離西霆城還有三百多步的距離時,最先迎接他們的,便是一支支破空而出的粗弩矢,中者都如同被炮彈打中,貫胸穿腹而死,有兩個倒黴的還被穿了串。

雖然看着很嚇人,好在命中率也很感人,但更可怖的事來了,因爲城頭的巨弩竟是連發三矢!

射聲,冥冥中聞聲則中之,因以名也。

作爲大漢最精銳的遠射部隊,任宣帶來的大黃弩,還有幾架是射聲校尉才擁有的神秘武器“大黃參連弩”。每次擊發之後,弩自動鉤弦杆,將匣內的箭矢上膛,同時“牙”與“懸刀”恢復原位,可連續發三矢!

上個月,任弘看到這恐怖的兵器被運到西霆障,心中一陣無語,幫守軍開點掛的心思,頓時沒了。

和羌人那些簡單的弓矢、飛石相比,漢軍的裝備已經有代差了,錦上添花這種事,沒必要。

羌人受到了這輪可怖的打擊,雖然死亡不多,但不少年輕的羌人,沒經歷過三十多年前的戰爭,都嚇懵在原地。但其餘人,卻乘着大黃弩射出一輪後上弦極慢的弱點,衝到了兩百步內。

掌握大黃弩的,是射聲營中一支名爲“彀者”的部隊,所謂“彀”就是弓弩持滿之意,正所謂羿之教人射,必志於彀。彀者曲的兵卒個個人高馬大,都能開六石強弩,正是兩百步內收割性命的利器。

而當一個羌人小豪不斷大聲給部衆鼓勁,舉着盾,帶他們頂着六石弩落下的箭雨,扛着松木梯跑到百步左右時,自己卻被一支無聲無息的箭射中要害,猛地慣倒在地上,脖子扎着一根羽箭。

射箭的是射聲營的又一支精銳,名爲“跡射”,言能尋跡而射取之也,能入射聲營的,都是秋日試射演習的優異者,而射聲校尉再對這羣人精挑細選,選出了最善射的一批,或精通箭,或精通弩。

跡射之士對標的對手,便是匈奴的“射鵰者”,個個都能在百人之中,取其小帥酋長首級,也不知較之趙漢兒孰強孰弱。

在這些持續的遠程打擊下,仍有大半羌人毫髮無損地衝到城牆下,可等待他們的,除了輪番往下激射的弩矢外,還有拋下的石塊,松木梯剛搭上去就被推下,戈矛劍戟伸出來亂搗。

即便有僥倖登上城頭的羌人武士,就會發現,在上面等着他們的,是一羣站在彀者、射聲背後的重甲士,身披鐵甲冑,唯獨手臂是皮的,方便端弩瞄準。

可他們腳邊,又放着盾牌和環首刀,沒人上來時客串弩兵,有人來時將弩一放,抽刀持盾就頂了上去。

此乃“佽(cì)飛”,取的是春秋時期,入水殺蛟的勇士之名,正所謂“不以腐肉朽骨而棄劍者,其次非之謂乎”,說白了就是假裝弓弩材官的重甲環刀手。

能躲過大黃弩貫胸,六石弩取命,衝到最後的羌人,發現自己的刀刃傷不了眼前的重甲士分毫,然後便被佽飛武士捅死,倒在不算高的城牆上,鮮血沒有灑滿大雪山,卻滲入了石牆的縫隙裡。

短短半刻,羌人死傷數百,城頭的北軍卻只有一兩個倒黴蛋受傷。

這簡直是單方面的屠殺,黃羊再勇敢,衝得再猛,也敵不過真正的尖牙利爪。

可羌人畢竟人多,而城內三千人,也不盡是射聲精銳,很快,在楊玉的指揮下,已試探過西霆城的羌人開始一擁而上,試圖從東牆、南牆破城,唯獨沒走瀕臨水邊的北牆。

羌俗恥病死,每病臨困,輒以刃自刺,而以戰死爲榮耀。

狠起來自己都捅,何況別人?他們前赴後繼,這場面,真如遷徙的角馬羣,毫不猶豫地躍下深澗,一個踩着一個,躍了上去。

連遠遠眺望的任弘,面對這羣不算強者的敵人,都感到了一種悲壯之感。

羌人的悍勇確實遠超想象,起碼氣勢是足的,若是加上巧妙的戰術,在冷兵器時代,有時候高昂的士氣,還真足以追趕裝備的不足。

任宣和北軍雖然有些中央軍的傲氣,卻並沒有盲目自大,當面臨三面圍攻時,他還是請金賞派人舉起了城中烽燧上的赤黃旗,搖晃了三次。

這是信號,眼尖的趙漢兒立刻稟報了任弘,已旁觀了半響,讓坐下馬兒吃飽豆子的任護羌這才收回目光,讓韓敢當同樣舉旗迴應。

城中的旗幟再動,指向了南牆,這是請任弘他們進攻正圍南牆的羌人,解一面之困。

“走罷,輪到吾等上陣了。”

任弘將笨重的鐵鞮瞀罩到頭上,如同一位騎士手持環刀觸了觸額頭,又拍拍蘿蔔,回頭看向觀戰許久,早已按捺不住的騎從,相比於裝備單薄,甲兵落後的羌人,漢兵,纔是強者。

任弘深知這場決戰裡,沒有冰河取巧,沒有突然襲擊的便利,敵人是己方近十倍,自己恐怕不能再如上次那樣,白刃而出,不但穿上了厚厚的甲冑,裝備了最鋒利的百鍊環刀,還給蘿蔔制辦了一套“當胸”。

當然不是胸罩,而是熟皮製的甲騎具裝,分別保護馬頸和身體,顏色髹漆成了虎皮的黑黃條紋,格外醒目!

此物在北軍裡的越騎營多有裝備,只是價格昂貴,非富家子弟置辦不起,這兩個月裡,見任弘如此,有條件的募騎也紛紛效仿,或發揮動手能力,自己買革製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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