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霜降悄然而至,氣肅而凝,露結爲霜。
太子劉徹破格拔擢了太史屬官司馬談,將這剛及冠數月的年輕治歷從太常府轉調御史府,任用爲蘭臺令史。
蘭臺爲宮內收藏典籍之地,由御史中丞兼領,麾下的數位蘭臺令史主要負責典校秘書或從事撰述。史官們雖轄屬太常府,但因其修史需遍閱典籍,故而也常駐蘭臺。
是以劉徹爲司馬談升官,倒不是想讓他做監察吏治的御史,而是讓他能有更多的權限調閱典籍罷了。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多給他加個圖書管理員的身份,看書不用借閱啦。
劉徹特意召見司馬談,命他修撰陰陽、儒、墨、名、法各家的典籍,併爲先秦諸子作傳。
司馬談險些沒嚇懵了,連那些皓首窮經的博學之士都不敢動手給諸子作傳,何況他這學識淺薄的弱冠書生。
劉徹倒是對他信心滿滿,學識可以滿滿積累,但兼容幷蓄的態度和客觀中立的思想,卻是極爲難得。
其實愈是飽學之士,對事物的看法多是會形成某種難以扭轉的偏頗,往往將自身專研的學術領域視爲正統甚或真理,幾乎成爲執念。
這種執念有助於精研,或許能在該領域獲得巨大的成功,但對於需要客觀視角的史官和評鑑者而言,這種執念是必須摒棄的。
司馬談固然年輕,閱歷和學識頗是不足,但這也正是他的優勢,由於先前是個管理曆法的小官,他對諸子百家沒有甚麼先入爲主的觀念,算是張好白紙。
尤是劉徹根據史籍記載,可看出司馬談的潛力和爲人。
若沒有司馬談留下的諸多策論和記錄,他的兒子司馬遷是寫不出史記的,其實是司馬談數十載的嘔心瀝血方纔成就了司馬遷。
尤是司馬談對對先秦的思想發展史作過廣泛的涉獵和研究,認爲各家思想互有短長,唯道家思想最能綜合各派之長,“立俗施事,無所不宜”。
在劉徹看來,若司馬談這輩子還能產生出這種想法,乃至總結歸納出一套完善的理論體系,那真是太寶貴了。
無論耗費十數年,還是數十年,都是值得的!
這套理論體系甚至會成爲整個華夏民族的思想主幹,用兼容幷蓄的道學將諸子百家的精髓融匯貫通,堪稱功在千秋的偉業。
這件事,衛綰做不來,太學裡的博士們也做不來,只有司馬談這等未偏頗,不刻板,思維活躍的年輕人才有可能做到。
司馬談自是不曉得太子殿下對他有如此高的期許,心下猶自惴惴不安。
劉徹卻未再多說甚麼,唯是得知司馬談的妻子正懷有身孕,笑道:“若是喜得貴子,便喚作司馬遷吧。”
司馬談端是受寵若驚,拜謝連連,得蒙太子賜名,真真光耀門楣。
他卻不知,堂堂大漢太子殿下,早已賜名成癮,戒都戒不掉。
“嗯,日後讓你的兒子多多翻閱典籍,編部華夏通史吧,囑咐他多寫些孤王的好話,儘量寫得光正偉岸些。”
劉徹半開玩笑道,歷史雖是有勝利者書寫的,可歌功頌德的好筆桿子也是不可或缺的。
司馬談面色訕訕的陪笑道:“殿下仁德賢良,必能爲漢室開創千古基業,何須史官多添筆墨渲染。”
劉徹撫掌而笑,眸色間端是意味深長。
司馬談剛告退而出,江都王劉非卻是領着人入宮求見。
他們進得太子府的書室,見了禮,劉徹方纔曉得跟在劉非後頭的那高壯老者正是卓王孫。
“你便是卓文君之父,富甲巴蜀的卓王孫?”
劉徹饒有趣味的打量着他,果是祖籍齊地之人,這身板絲毫不遜於關中大漢。
自先秦以降,華夏以秦地和齊地兩處的百姓身形最爲高大壯碩,也因此形成了齊國和秦國成爲戰國末年最強大的兩個諸侯國,且皆稱帝自立。
劉徹已召見過卓文君,容貌絕美且不提,光是那高挑的身材,生生比尋常宮娥高出大半個腦袋。換後世的算法,怎麼也得有個一米七幾,標準的大長腿生生超過劉徹的腰,讓他倍感壓力山大。
如今見得高大俊朗的卓王孫,終是不得不感嘆其遺傳基因的強大。
“草民正是卓王孫,文君之父,至於那富甲巴蜀的,實乃坊間百姓打趣草民的笑談,讓殿下見笑了。”
卓王孫身爲商賈,即便家貲巨億,可連蜀郡太守的宅邸都沒進過,更遑論入得大漢皇宮,得見太子尊榮。
若非他多年來走南闖北,閱歷豐富,此時怕已徹底懵圈了。
“嗯,女學開筵授業已有月餘,卓文君這博士僕射學識廣博,眼界開闊,數次經筵講讀頗受諸位貴女讚賞。”
劉徹微微頜首,並不掩飾他對卓文君的欣賞,復又打趣道:“都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卓文君有這等才學,想來不乏家學淵源的緣故。”
卓王孫心下大喜,面上卻是愈發謙恭,躬身道:“小女得蒙聖恩,自當忠於職守,盡其所能爲朝廷效力。不敢提甚麼家學淵源,祖上本是詩書傳家,傳至草民卻只能操持商賈賤業餬口,非但有辱門風,更恐會拖累了小女。”
劉徹笑道:“在孤王面前,沒甚麼賤業不賤業的,五皇兄之前還跟孤王提起過你,說是想跟你做幾筆大買賣。依着你的意思,莫不成五皇兄也在操持賤業不成?”
“草民言語孟浪,殿下恕罪,江都王恕罪。”
卓王孫登時脊背冒汗,剛忙躬身告罪,還不忘偷偷擡眸瞄了瞄江都王劉非,見得他恍若未聞,毫無慍怒之色,方纔鬆了口氣。
“呵呵,無妨。日後你便會知曉,孤王對謹守法度,足額繳稅的商賈最是欣賞,毫無半分偏見。”
劉徹擺擺手,復又道:“且先說說正事吧,五皇兄帶你入宮前,應已細說分明瞭吧?”
“是,江都王已向草民交代得清清楚楚,草民定當竭盡全力,效犬馬之勞。”
卓王孫忙是應道,先前江都王尋到他,提及那幾樁大買賣時,他算是喜憂參半。
喜的是身爲商賈卻得蒙江都王看重,憂的是那幾樁買賣若無朝廷乃至天子準允,是要抄家滅族的。江都王身爲皇子,自是不擔心丟了性命,可他卓王孫扛不住啊。
江都王劉非顯是瞧出了他的顧忌,故而將他帶來見太子劉徹,好讓他放心做事。
“無需你效甚麼犬馬之勞,行商賈之事,講求的就是公平誠信,便是孤王出面,亦沒甚麼強買強賣的道理。”
劉徹搖搖頭,認真道:“五皇兄領你入宮拜見,非是讓孤王以勢壓人,而想讓你能心無掛礙的權衡利弊得失,那幾樁買賣能接下便接下,若覺會賠本,價錢也並非不可商量。”
“謝殿下體恤,江都王提的那些買賣皆可獲取暴利,若是朝廷準允,草民真是求之不得,無需再議價。”
卓王孫並非矯作虛應,而是由衷之言。
劉徹頜首道:“嗯,這你儘可放心,朝廷會封你個行人令,讓你可名正言順的向夜郎國的君臣交涉相關事宜。”
卓王孫只覺耳邊驚雷炸響,給他這商賈封官?
行人令爲大行府屬官,人數不等,掌若干行人和主客,負責接洽相之對應的外邦,約莫類似後世外交部下面的區域管理司局兼外賓接待處。
行人令的秩俸雖爲六百石,只與萬人大縣的縣令相當,但當其出使外邦時,作爲天朝上國的使臣,那風光威儀豈容小覷?
正如數次出使烏桓各部的宋遠,亦只掛着行人令的名頭,但執大漢符節在手,烏桓貴族們誰敢不跪?
“草民拜謝殿下!”
卓王孫忙是跪伏拜謝,饒是老於世故,聲線都不免帶着幾分哽咽。
興許卓氏真能入住長安城的北闕甲第了,即便是個小宅邸,也遠比北闕民居的廣廈萬間要強啊。
“嗯,無須多禮。”
劉徹讓他免禮起身,輕笑道:“這官職無非是讓你能與夜郎人交涉,替皇室實業購買夜郎奴隸。你這行人令若麾下無人可用,怕也不好施展,索性再給你幾個行人的職缺,由你自行選任,呈交公府注籍即可。”
武威城正在興建,西寧城亦在籌備中,計劃明年開春雪融後便開工,奴隸嚴重不足,至少還有五萬的缺口。
能抓的匈奴人都抓完了,連李廣斬殺右賢王,俘虜的那萬餘匈奴騎射都盡數算成被斬殺的軍功,偷偷瞞着朝臣們押到武威城作爲奴隸。
諸羌和月氏也被卑禾候瓦素各嚇得遠遁數百里,即便還能多抓些,但也不能竭澤而漁啊。
故而劉徹就打起了朝鮮和夜郎的主意,對付朝鮮能用武力,但夜郎在後世的雲貴高原,從關中派兵真算得上山高水遠,還要擔心將士們水土不服,划不來的。
巴蜀的商賈與夜郎國多有往來,邊市興盛繁茂,尤是卓王孫這等鉅商,即便在夜郎國都置辦了不少產業,自然要好好利用。
“謝殿下!”
卓王孫忙是躬身道謝,若他真能握有幾個行人的職缺,那巴蜀的其餘巨賈還不得玩命的效力麼?
尤是蜀郡財力僅次於他的鄭程,昔日得知文君得了朝廷敕書,眼中滿是豔羨,不住的諂媚討好,可見其對官身的渴望。
此等脫去低賤商籍,錄入士籍的大機緣,大漢商賈誰不想要?
即便家貲巨億,出門不得騎馬乘車,身上不得着綾羅綢緞,子孫不得爲官,除了吃喝,還有甚麼用?
見官矮三分的日子,早特麼過夠了!
劉徹自是曉得他的心思,復又拋出更爲香甜的誘餌:“至於修建蜀道之事,尚需細細謀劃,暫且不急。孤王倒不妨先許個諾,你若能在有生之年將之完工,孤王便封你爲列候,你之子嗣可世襲食邑,如何?”
卓王孫頓覺天旋地轉,猝然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