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劉沐雖早知皇室實業日進斗金,卻從未如現今般清楚認知到,皇室實業每歲的收益是何等龐大。
眼前的厚厚一摞金票,總票值整好千金,乃是父皇吩咐少府卿將少府名下的少許皇室實業份例劃撥給太子詹事府後,順帶送來的今歲紅利。
這些份例,整好佔皇室實業的百一之數,這意味着今歲光是皇室實業分發的紅利,就高達十萬金。
依照皇室實業垂爲定製的條陳,每歲分紅不得超過該歲總收益的兩成,這意味着皇室實業今年的歲入必定超過五十萬金。
朝廷養着百萬大軍,還不斷添置火器和戰艦,若不算鴉片貿易等灰色收入,明面上的軍費也不過就百萬金。
皇室實業一年的盈利就超過五十萬金,這是何其恐怖的數額!
財帛動人心,也無怪持有皇室實業份例的王侯權貴們會如此安分,聽憑父皇連年減免租賦田稅,饒是擁有萬頃良田,減免的租稅加起來,又如何抵得過從皇室實業獲取的高額紅利?
現今已沒多少權貴會違背朝廷的政令,大舉兼併田地了,一者勞力匱乏,二者官田減租,私田若不跟着減,老百姓是不會佃種的。
大漢田律明定,不得隨意焚林墾荒,然已開墾的田地也不得隨意拋荒,否則要課以高額罰金。
兼併了田地,拋荒或胡亂耕作應付,絕對要被罰得傾家蕩產,划不來的。
非但是世家顯貴,就是豪商巨賈,現今都有不少人在賤價發賣家中過多的田畝了,畢竟皆是精明人,賬不會算不清。
畝產五石的上田,就算年年風調雨順,刨除購買化肥和修補農具的開銷,歲入撐死四百錢,每頭外族奴隸的市價已超過兩萬錢,然累死了也至多耕作十畝,五年纔回本。
五年啊!
兩萬錢,不說拿去做買賣,單說存到錢莊吃利錢,定存五年是每歲半成利啊。
倒不如每畝按千餘錢的賤價發賣給農人,再到各城坊市買些旺鋪,饒是自家無心經營,收收租子,坐等升值,來錢也更快的多。
田地是家業,鋪面就不是家業麼?
這觀念不改,城裡人老門縫裡瞧人,動不動笑話咱是沒文化的土財主,是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活該祖祖輩輩在田裡刨食。
咱這是招誰惹誰了,大漢朝的城裡人,往上倒幾輩子,有幾個不是泥腿子?
說句犯忌諱的,高祖皇帝昔年也不是甚麼好出身。
皇帝劉徹對這股風氣亦有耳聞,端是哭笑不得,貌似工業化剛起步,城市化進程就提早到來了。
遏制住了土地兼併的勢頭固然是好事,但引發農民階級和工人階級的內部矛盾就不好了。
大漢原有的國策是重農抑商,劉徹雖是放寬甚至鼓勵臣民經商,爲工業發展提供更大的推動力,但還是嚴格限制着商賈的政治權利,更不可能因此輕忽農業。
商要重,農亦要重,兩條腿才能邁開步子往前奔跑,缺一不可。
真因如此,劉徹命大農令孔僅儘速研擬新稅制,先在京畿郡縣試點,行官田有條件免除田稅的稅率。
對同等地域同等級田畝同類作物等相同條件下,每歲田畝收穫取平均值,凡收穫達到平均值以上者,今歲田稅全免;不達標者,也不罰,但要足額補繳今歲的田稅。
當然,底限標準還是有的,佃種官田又拋荒或半拋荒,就得依照當地該年最高畝產的價值加罰十倍,最高罰金每畝或可高達萬錢!
目的無他,鼓勵農人勤勞免稅,官府農業局記錄在簿後,來年甚至可低價供給化肥和農具,等若變相的農業補貼。
畢竟有平均線做標準,補貼的數量不會太多,數額也不大,但造成的影響卻不小。
孔僅掌着國庫,雖也心疼此項田稅新制的開銷,然也曉得花小錢辦大事的道理,故迅速研擬好新稅制,呈相關公府覈查無虞後,再呈陛下批允,便定下來年就試點施行,與年節前就已發完京畿各郡縣官府張榜公佈了。
華夏老百姓向來勤勞肯幹,漢民更是淳樸,饒是民風最剽悍的關中,一言不合就赤膊互毆的莽漢不少,真正心懷鬼祟的刁民卻不多。
多勞多得,少勞少得,大漢老百姓覺得很公平,皇帝陛下果然英明。
況且,勤勞且熟練的農把式,每年多半能免除田稅,還能得官府貼補,恁的得了朝廷的便宜,可不是天大的喜事?
對於所謂的試點施行,京畿百姓早是見慣不怪,甚至爲此深感驕傲。
多年來,大漢的絕大多數政令,都是現在京畿郡縣試點,查漏補缺後再推廣至大漢全境,這讓京畿百姓覺得咱果然是皇帝陛下最信得過的臣民,也很有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得意,甚麼好處都能先撈着。
募監役如此,興官學如此,免徭減賦亦如此。
農人們歡欣鼓舞,賢王劉非卻很發愁。
除夕夜,依照往年慣例,皇帝劉徹在長秋宮偏殿開家宴,請了諸位親王和王妃進宮包餃子,連帶着一衆嗣子翁主,端是熱鬧得緊。
太上皇和太后早移駕渭北甘泉宮了,甘泉山冬暖夏涼,是長安城比不了。
太子劉沐更是知曉,自家皇祖父近年也迷上微服出宮了,動不動就帶着妃嬪下山,喬裝進城逛逛。
在長安城,能認出這位老皇帝的權貴實在太多,卻是逛不成的。
除夕是最熱鬧的時候,皇祖父今夜必也偷偷下山了。
其實,皇帝劉徹也曉得自家父皇的所作所爲,卻也只得無奈的故作不知,有道是老小老小,愈老愈小,若非要去過問,指不定反被臭罵一通,不值當的。
皇帝和諸位親王和好面,擀好麪皮,便交給自家婆娘去包餃子,哥幾個舉着酒樽隨意談笑。
劉徹見得劉非笑容有些勉強,不由問起緣故。
劉非也不隱瞞,還是缺工荒的老問題。
尤是在京畿郡縣,本就缺工嚴重,若是朝廷來年再試行田稅新制,原本不少已有心進作坊務工的農人,怕是又心存觀望了。
若來年各郡縣農業局真的向所謂的“優良農戶”大肆低價出售甚至免費提供化肥和農具,那農人掙的錢也未必比作坊僱工低。
畢竟京畿郡縣緊鄰長安,諸如昔年的麥棉複種等新農藝,西域移植的瓜果等高價經濟作物,京畿百姓都能早早獲得,故京畿農人掙的多半要比中原及邊陲郡縣的農人多得多。
更遑論太僕府已向民間推廣多年的家禽家畜養殖技藝,京畿郡縣又普及官學十餘年了,農人可不全是目不識丁的睜眼瞎,不少腦子機靈的,都已發家致富了。
皇室實業固然掙得多,可攤子鋪得也大,人力缺口自然更大。
“依各地掌事上報的缺額,光是京畿郡縣,明歲至少要再招三萬僱工,且要添購萬餘奴隸,秋末爲河道清淤,在東部大拐突遇上游暴雨引洪,猝不及防下淹死了好幾千頭奴隸,好在漢人監工都沒下河道,否則光是撫卹金就能虧掉血本。”
劉非揉着眉心,如是道。
劉徹聞言,也不禁苦笑搖頭,此事他也是接到奏報的,畢竟死了好幾千奴隸,諸多浮屍沿河漂下,不知嚇壞了多少在河邊渙衣的民婦和飲牛的牧童。
沿岸各郡縣的官府都驚到了,好在認出浮屍皆是奴隸裝扮,這纔沒調集府兵,鬧出更大的亂子。
可這是難以預料的天災,也怪不得皇室實業,說實話,那幾千奴隸皆是精壯,換算成貲財,近愈兩萬金,若是可能,皇室實業是絕不願承受如此大損失的。
要曉得,自打前些年治河的主要工程結束,國庫每歲調撥的治河經費頂多就十餘萬金,涵蓋植樹造林和固堤清淤等諸多細項,皇室實業包下的河道清淤分到的預算也就不到四萬金,淹死了幾千精壯奴隸,今年真虧大發了。
“僱工之事,朕也無能爲力,想來除卻提高月例招攬工匠,也沒更好的法子,至於奴隸……皇兄不妨問問那憨小子。”
劉徹聳了聳肩,給自家皇兄指了條路子,有些事兒,他這做皇帝的還真不好明言。
劉非眼前微亮,躬身謝過,舉着酒樽向太子劉沐行去。
伯侄二人打過招呼,並肩走得遠了些。
但見劉沐邊是側耳傾聽,邊是緩緩點頭,隨即偷偷瞄了瞄這邊的劉徹,見得自家父皇故作未見,這才拍着胸脯,向自家五皇伯伸出手掌,五隻手指全豎着。
劉非皺眉:“太貴!”
劉沐撇了撇嘴:“兩萬頭啊,有價無市的精壯,現今這年月,五皇伯再有錢,上哪尋摸去?”
劉非無奈頜首:“何時能到?”
劉沐撓撓頭:“開春能到萬餘頭,剩下的,估摸着夏末前也能到。”
“真的皆是精壯?”
“皇伯放心,侄兒向來從不妄言,你要知曉,這五萬金侄兒也沒法獨吞,多半要打點出去的,若非是皇伯開口,侄兒可捨不得,太子詹事府也缺工的。”
“罷了,就依殿下。”
劉非也是爽快人,曉得劉沐說得都是大實話,這年頭買奴隸比買馬還費勁,沒門路就算親王也只能乾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