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五十九年七月中旬,設朔方,五原,雲中及西河四郡,轄河朔之地,以爲邊郡,抗擊匈奴。
匪夷所思的是,丞相袁盎奏請天子,四郡官吏皆從內郡平調能吏赴任,內郡空出的職缺則由待詔之人補全。
不少世家豪強聞訊,對袁盎自是憤恨不已。他們本已早就私下疏通,想法設法能將家中在朝爲官的子弟拔擢至新設的邊郡鍍金,然而“平調”二字,生生擊碎了他們的美夢。邊郡不比內郡繁華,若是不能升官,還不如留在京師或其餘內郡。
然而劉啓很快便准奏,頒佈詔令,要求各府司儘速考覈抽調官吏。大量出身寒微的官吏紛紛被“舉薦”上來,經過中央官署的嚴格審議,迅速發放調令,即刻赴任。
緊接着,劉啓又毫無徵兆的連發數道詔令,將四郡太守盡皆任命,同時明確了各自職守。
郅都除雁門太守,拜雲中太守,領徵北將軍,轄領上谷,代郡,雁門三郡屯守邊軍,整頓邊務,抵禦匈奴單于庭南下侵擾。
李廣除天水太守,拜朔方太守,率細柳營坐鎮朔方,接管太尉竇嬰麾下十餘萬邊軍,駐守西北長城關隘,防備匈奴右部及西羌。
又着秦廣除中領軍,拜五原太守;史惕除安北將軍,拜西河太守。命二人負責戍邊屯田事宜,營邑立城,制裡割宅,通田作之道,正阡陌之界。同時制邊縣以備敵也,使五家爲伍,伍有長;十長一里,裡有假士;四里一連,連有假五百;十連一邑,邑有假候。
如此一來,五原和西河二郡便成爲河朔最重要的屯田之所,同時肩負着爲朔方和雲中兩郡屯駐的數十萬邊軍提供後勤及緊急馳援的重任。
詔令一出,除了身在雲中的郅都按部就班的繼續整肅邊務外,尚在押送西羌戰俘的史惕,身處長安的秦廣,盡皆稍事安排後,匆忙率領各自親衛,即刻北上赴任。而李廣則帶着三萬細柳精騎先奔赴正西長城關隘,和太尉竇嬰交接邊軍。
至於隴西郡太守吳蒯,則命麾下都尉,領着三萬隴西郡兵沿長城北上,將西面長城關隘從邊軍手中接管下來,以便讓李廣帶着邊軍北上朔方。
整整月餘,大漢西北諸郡近百萬軍民進行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換防。原本作爲邊郡的安定,北地,上郡,如今突然變成了相對的腹地。
原本因爲西羌五萬鐵騎來襲,從左馮翊和右扶風前來馳援的郡兵,盡皆返回京畿三輔。兵力空虛數月的京畿重地終於重新佈防,讓不少連日來憂心不已的保皇派朝臣暗自長舒了一口氣。
三郡剩餘的邊軍盡皆將駐地前移,進駐到原本匈奴人放牧的大草原上。諸多新築塞城如同雨後春筍般迅速建成,各部邊軍暫時施行“入粟塞下”,將大量的糧草運往邊塞儲存,以便守邊備塞,旨在爲邊地軍士提供充足的後勤補給。但這並不是長遠之計,且極爲勞民傷財。
被漢帝劉啓和丞相袁盎藉故拖延了月餘的募民屯田之策,再次被朝臣們翻了出來,在早朝上數次提及,請求儘快施行。
“太尉以爲如何?”
劉啓擡手安撫下紛紛進言的衆臣,扭頭望向側席上的竇嬰。
竇嬰急忙起身離席,躬身道:“臣近日方纔抵京,尚不明究裡,不敢妄言。”
劉啓微微一笑,擺手示意他歸位。自從數日前竇嬰率着本部親衛悄悄回到長安城,除了每日上朝,便是回到府中,閉門不出,毫無大將軍班師回朝的氣派。
漢帝劉啓和羣臣也默契的同時失憶,彷彿竇嬰從未率軍出征一般。
很顯然,竇嬰此番出征的種種所作所爲,讓朝堂內的各個派系盡皆對他存了幾份猜忌,卻又礙於他的特殊身份,不便妄動,都存了靜觀其變的心思。
竇嬰心中自是悲慼,卻無計可施。
竇氏諸侯的私兵盡皆被他葬送在長城關隘,沒把他逐出家族已是萬幸;他又曾任廢太子劉榮的太子太傅,皇帝對他也頗多疑慮;早在竇嬰遠赴隴西編練新軍時,驍騎將軍秦勇就大力清洗軍中他的老部下。長城關隘守將通敵事件,又導致隨他出徵的諸多將領盡皆被押送廷尉府嚴加盤查,如今他在軍中的勢力可謂徹底掏空。
如此種種,讓竇嬰成爲了大漢開國以來最爲弱勢的太尉。無論是在朝堂上,還是在軍中,已無任何臂助。尤其是當秦勇和李廣陸續從他手中接掌虎符,如今的竇嬰手中僅有太尉的印綬,卻沒有任何的調兵虎符,雖仍位列三公,卻已是有名無實。
最可悲的,是他還不敢上表請辭,若是此時脫下這身官衣,恐怕便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劉啓倒沒在意竇嬰的心情,而是轉向丞相袁盎,復又問道:“丞相以爲如何?”
袁盎暗自苦笑不已,這暫緩施行徵募百姓的決定,乃是皇帝私下議定的,如今卻明知故問,顯然是想讓他來背黑鍋。
他心中雖然腹誹不已,卻也只得無奈的接過話頭,起身道:“臣以爲可緩行,如今秋收在即,百姓們尚忙於農事,耽誤不得。”
太農令曹欒聞言,緊忙起身反對道:“陛下,臣以爲丞相之言差矣。如今已然入秋,西北邊郡本乃苦寒之地,若是不盡早移民築室,待到冬季降雪,近百萬移民怕是無屋舍避寒啊?若是待得明年,雪化轉暖再行遷移,更是耽誤春耕,累年無收,豈不是空耗糧草數百萬石?”
劉啓皺着眉頭,朝袁盎使了使眼色。
袁盎會意,忙解釋道:“太農令無需擔憂,京畿各郡已募集了數萬贖刑奴隸,不日便可押送至邊郡,修築房舍,正定阡陌,開挖溝渠,想來入冬前便足以安置百萬移民。”
曹欒苦笑着懇求道:“丞相若有定計,還請儘早示下。太農掌管天下錢糧,這百萬移民涉及諸多糧草和花銷,若不早些籌劃,怕到時本府屬官無所適從啊!”
袁盎聞言,面露不忍之色,剛要張嘴說些什麼,卻只聽劉啓清咳兩聲,緩緩道:“此事擇日再議,眼下秋收在即,諸卿務必多查各郡農事,上奏於朕知曉。”
羣臣紛紛應諾,心中知曉陛下不想再討論徵募百姓之事,也便沒有附和曹欒。畢竟除了太農府和丞相府的屬官,這募民屯田的事和其餘朝臣也沒多大幹系。有這閒工夫,倒不如舉薦幾個自家的子侄,在內郡諸多出缺的官職上佔些位置。
是夜,鬱悶不已的曹欒前往袁盎府上拜會,試圖說服他儘早上奏徵募百姓。袁盎心中雖有諸多不忍,卻由不便將陛下的定計宣之於口,只得不斷的顧左右而言他。
曹欒苦勸良久無果,心灰意懶下,只得告辭回府。然而他剛邁進家門,卻接到宮中內侍傳旨,陛下要連夜召見。
待曹欒來到未央宮的御書房內,卻發現袁盎也被宣召入宮,此時正和劉啓交談。他站在門外躬身而立,想等兩人交談的間歇再入內覲見。
漢帝劉啓不經意間瞧見了他,招呼道:“曹卿到了,快快進來!”
“臣參見陛下!”
曹欒急忙入內,躬身道。
劉啓擺擺手,直入主題道:“無需多禮,連夜召你來此,只因適才接到奏報,驍騎將軍秦勇領着十餘萬郡兵已抵上郡。將士們立下大功,本應重賞。朕已命少府提取三億錢,曹卿再從國庫調撥兩億錢,湊足五億之數,再多置美酒肉食,着人運至上郡犒賞將士。”
曹欒先是躬身應諾,復又疑惑的問道:“爲何不讓其進京受賞,如此方顯陛下的恩澤。”
劉啓微笑道:“這些賞賜都是將士們用血肉換來的,哪是朕的恩澤?再說這些將士原是河南,河東,河內和弘農四郡的郡兵,此番抽調出徵,已有半年之久,理當讓他們儘早歸家。朕已下旨,封賞過後,秦老將軍會在上郡將郡兵交由各郡都尉統領回歸本郡。”
別看劉啓臉上笑意盈盈,其實他心中恨不得這十餘萬郡兵儘早迴歸本郡。
數月以來,函谷關僅有八千虎賁衛和一千羽林衛駐守,若是樑王劉武造反,關中雖自保無虞,但兵力空虛的弘農等四郡,壓根毫無抵擋之力。
如今京畿三輔的郡兵盡數歸建,只需這十餘萬郡兵再回歸弘農四郡,若是樑王劉武再敢炸刺,反倒是個滅殺他的好藉口。
曹欒自是無法知曉劉啓的心思,而袁盎卻是一清二楚。
他心中知曉這些郡兵迴歸本郡之後,陛下便要下詔從四個諸侯國徵募百姓,明擺着是要威逼這四個最不安分的諸侯王了。無論他們敢不敢造反,對於勝券在握的陛下而言,並無太大的分別。
至於內亂造成的百姓死傷,流離失所,與掃除諸侯隱患相比,在以萬民爲謅狗的帝皇眼中,實在是微不足道。
君臣三人商議良久,方纔將諸般事宜盡皆議定。袁盎與曹欒二人告退而出,在偌大的宮城內緩緩而行,清冷的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