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五十六年,己丑。
劉啓尚是太子時,其祖母薄太后爲鞏固自己孃家薄氏的地位,執意爲他選擇選了一個太子妃,是她孃家的遠房孫女。
太子劉啓雖並不喜歡這位太子妃,但因大漢重孝道,身爲孫輩的劉啓無法拒絕祖母薄太后的指婚。
待得劉啓即位爲帝,太子妃薄氏便順其自然的做了皇后。
然而待得薄太皇太后殯天,劉啓又坐穩了帝位,便就再無半分顧慮。
今年九月,劉啓終是狠下心腸,廢黜了薄皇后。
見得後位虛懸,太子劉榮的生母慄夫人行事愈發肆無忌憚,趾高氣昂,彷彿皇后之位唾手可得,不免引起諸多嬪妃的非議。
入冬後,一向身強體壯的劉啓偶感風寒。原本以爲只是小病,修養幾日便可,誰知竟是愈發嚴重。
沉痾病榻足足月餘,儼然已是面黃肌瘦,形容枯槁。
劉啓半躺在牀榻上,看着前來探病的竇太后和館陶公主,強打起精神,幽幽的問道:“母后,如今後位虛懸,太子尚且年幼,朕若是……恐朝堂不穩,母后看慄姬可否?”
竇太后默默垂淚,眼見兒子端是交代後事的模樣,一時哽咽得無法出聲。
館陶公主劉嫖卻是眼中露寒光,冷聲道:“陛下若想立慄夫人爲後,請先下旨,讓皇姐我和衆位嬪妃將來爲陛下殉葬!”
“皇姐何處此言!咳咳……”
劉啓聞言,不由駭然失色,大聲咳嗽起來。
竇太后忙輕拍劉啓的後背,幫他順氣,呵斥道:“嫖兒!休得胡言!”
“母后明知箇中緣由,爲何還罵孩兒胡言?”
劉嫖目光凝着滿臉怒容的太后,兩行熱淚奪眶而出,顫聲道:“慄姬善妒,誰人不知?她早已恨我入骨,如今館陶得母后與陛下庇護,慄姬尚且敢羞辱於我,他日孩兒下場可想而知!”
見劉啓和太后默然不語,館陶公主冷哼一聲,繼續往下抖猛料:“慄姬篤信巫術,每每遇到受寵的妃子,便讓內侍在其背後啐唾沫,以此詛咒。她若做了皇后,這宮中還不知要出現多少人彘!”
人彘,便是把四肢剁掉,挖出眼睛,用銅注入耳朵,使其失聰,用喑藥灌進喉嚨割去舌頭,破壞聲帶,使其不能言語。然後扔到茅廁裡。
當初漢高祖劉邦死後,呂后就把劉邦最寵愛的妃子戚夫人製成人彘,放在茅廁裡,讓兒子漢惠帝去看,幾乎把惠帝生生嚇瘋。從此惠帝不再上朝,朝政全由呂后掌控,呂氏一族在朝堂上呼風喚雨,不可一世。
“住嘴!”竇太后站起身來,雙眼通紅,狠狠甩了館陶公主一個耳光,將她扇倒在地。
沒辦法,劉嫖的話說得有些過,犯了很大的忌諱。
萬一傳出去,和慄姬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若是他日慄姬爲後,館陶指摘皇后的罪名一旦坐實,就是太后也保她不住。
故而太后這一巴掌必須打,還要打得很,要打給皇帝看,也要打給有心人看。
館陶公主捂着腫漲了一圈的臉,沒有吭氣,緩緩站起身來,倔強的和病榻上的劉啓對視,目光篤定,絲毫不讓。
良久,劉啓似被館陶公主的目光刺痛了,緩緩將視線移開,闔上雙眼,滿臉痛苦道:“母后,皇姐,朕有些乏,想歇息了。”
是夜,劉啓招慄夫人到未央宮見駕。
看着站在牀榻前一聲不吭的慄夫人,劉啓長長嘆了一口氣。
劉啓還是太子時,慄姬很受寵愛,二人有過一段美好的時光。她是劉啓第一個寵愛的妃子,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初戀。劉啓的長子劉榮、次子劉德、三子劉閼於都是慄姬所生。
“愛妃,朕如今怕是不成了,榮兒尚且年幼,怕是需要愛妃盡心看顧。”
“榮兒乃臣妾親生,臣妾自會盡心竭力,護他周全。”
慄夫人低下頭,眼中的一抹喜色轉瞬即逝,很好的隱藏了起來。卻不知道,已被半眯着眼睛一直暗暗觀察她的劉啓盡收眼底。
劉啓握緊拳頭,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淡淡的說道:“愛妃,朕還有一事相求。”
“陛下言重了,陛下之言,臣妾莫敢不從。”慄夫人坐到牀榻之上,貌似溫順無比的看着劉啓。
劉啓注視着她的雙眼,無比認真的說道:“朕百年以後,望你能善待其他的妃子與諸位皇子。”
慄夫人聽完這話,臉色一沉,咬緊牙關:“臣妾醒得,會有分寸。”
“愛妃不願應下嗎?”劉啓聽出了她的敷衍之意,追問道。
慄夫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反問道:“陛下多少天沒見臣妾了?”
劉啓默然不語,等着她繼續說。
慄夫人怒極反笑:“呵呵,陛下不記得了?是一年又一百二十三天!臣妾日日思念,祈盼陛下能想起臣妾!今日原以爲陛下召臣妾來續當年情分,孰料竟是爲那些賤婢求情!陛下啊陛下,你對臣妾何其無情!”
劉啓眼中寒光一閃,鬆開了緊握的拳頭,長嘆一口氣:“罷了罷了,是朕不對,都由得你吧。朕累了,你且下去吧,好生照顧榮兒。”
慄夫人見劉啓滿臉哀慼之意,心中也有些後悔和不忍。她張嘴想說些什麼,卻見劉啓已閉上雙眼,只好不情不願的離開了寢殿。
數日來,鴻寧殿裡的氣氛甚是陰鬱。
“阿姊,館陶公主說的可是真的?陛下真的要冊立慄夫人爲後?”
王兒姰滿臉焦躁,不停的來回踱步,“今後可怎生是好?”
“勿要慌張!前幾日慄夫人到未央宮見陛下,據傳出來後臉色極差,想是碰了釘子。”
王娡出聲安慰道,但眉目之間也隱隱有些憂慮。
王兒姰依舊面色沉鬱:“即便慄夫人如今不是皇后,但待得陛下百年之後,太子登基,她也必定是太后。照她睚眥必報的性子,不但你我要倒黴,便是你家彘兒和我的孩兒也討不得好去!”
王娡揉了揉額頭,不得不承認王兒姰的擔憂並非多餘,喟然長嘆道:“如今就只能祈盼陛下能熬過這一劫了。”
“阿母和姨母無需多慮,父皇很快就會痊癒的。”
劉彘不忍心讓王娡姊妹倆如此煩惱,只好出言勸解道。
“哦?彘兒何出此言?”
王娡擡手製止了正待說話的王兒姰,認真的詢問道。
“父皇身體抱恙至今,已兩月有餘,顯然不是急症,然否?”
王娡頜首:“然也,急症來得快去得也快。”
“父皇近日身體雖未見大好,卻亦未見加劇,然否?”
“然也,確實並未加重。”
“既然不是急症,又未見加重,就無需擔心猝然離世,爲何父皇還要如此急迫,幾日內諸多動作?”
“想是提前做些安排,也不爲過啊?”王娡似乎想到了什麼,卻還是有點迷糊。
劉彘搖搖頭,只好把話挑明瞭,都是自家人,也不怕犯忌諱:“若是父皇要託孤,爲何單單隻召嬪妃,不召朝廷重臣?豈非本末倒置?”
王娡渾身一顫,失聲道:“你是說……”
劉彘擡眸看着她,篤定地點點頭:“想來這幾日,慄夫人的親族已有動作。她本出自世家大族,朝堂之上那些動靜瞞不住的。阿母還是讓田蚡舅舅不要輕舉妄動,皇姑母那邊也需安撫一番纔好。”
王娡想到關鍵處,背後滿是冷汗,卻是信了自家兒子的推斷。
一旁的王兒姰有些疑惑的看着打啞謎的母子倆,識趣的沒有出聲打斷,只是有些奇怪的打量着熟悉卻又陌生的小劉彘。
王娡未再多言,趕緊喚來貼身的侍女,仔細交代了一番。直到許久後,侍女回報一切處理停當,方纔放下心中的大石,等着好戲的上演。
雖然在其他人眼裡,劉彘是個調皮搗蛋的小無賴。但王娡比所有人都瞭解自己的兒子。
他雖未滿七歲,又從小被太后和劉啓溺愛,卻沒有半分飛揚跋扈,盛氣凌人,甚至跟周圍太監宮女的關係都很好。
而他弄出的種種小玩意,旁人都當是孩童一時貪玩,王娡卻是知曉箇中不易。
再說取暖用的爐子和盤炕,旁人只當圖紙是王娡畫的,其實她只是照着劉彘畫的圖重描了一份。
劉彘起先還畫了很多份更爲繁複的,幾張圖便能將一件器物更爲直觀的表現出來。但在王娡表現出驚訝和讚賞後,劉彘竟把那些圖全部撕毀,重新畫了一張頗爲簡略的讓王娡重描。
即便是簡圖,在少府諸冶監的工匠拿到手後,仍是如獲至寶。
自那日起,王娡就知曉自家兒子非但聰慧過人,更是有意藏拙。
起先王娡還有些無法置信,才四歲的海投怎會有此等心計。但隨着多日的暗中觀察,王娡愈發肯定了自己的判斷,卻默契的沒有當面挑破。
不管劉彘何等妖孽,總歸是自己的兒子。生在帝皇家,妖孽總比白癡強多了。此次若非劉彘出言提醒,自己怕是把握不住這等天賜良機。
王娡打定注意,日後遇事要多與兒子商量商量,至於憨直率真的王兒姰,那真真指望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