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六十七年,十月二十,小雪。
大漢天子劉徹率八萬騎軍拔營,穿過廣寧塞城,縱馬奔馳二百餘里,抵達上谷郡的郡治沮陽城。
離京已有兩月光景,劉徹惦記着有孕在身的皇后阿嬌,自是歸心似箭。
揮師出塞後,因傳訊不便,且軍務繁忙,劉徹又不欲編造謊言誆騙自家那傻婆娘,便也沒再遣人給她送信。倒是衛尉公孫賀不時遣羽林衛呈來密函,稟報諸多世家大族近來的動向,密函中多會刻意提及皇后的近況。
有南宮公主入宮陪伴,阿嬌倒也沒太憋悶,吃得好睡得好,就是不時會召公孫賀入宮問及陛下的御駕到得何處了。
公孫賀狡猾得緊,既不願背上欺騙皇后的罪過,又不能實話實說,便是說着不盡詳實的真話,譬如皇帝已到得雲中城,到得白道塞,到得上谷郡北面,就是沒說匈奴南侵,劉徹領兵出塞。
上谷郡北面的範圍大了去,漠南漠北都算在內,總之他說的皆是實情。
阿嬌生性憨直,又覺着公孫賀深得陛下信重,且是南宮公主的夫婿,自是不疑有他,雖有些埋怨劉徹多日未傳回信函,卻也沒多鬧騰。
畢竟她好不容易懷上身孕,莫說頭三個月不能胡亂折騰,便是出的三個月,她都老老實實的安胎,事事小心得緊,時時護着小腹,生恐磕着碰着。
不說出椒房殿,便連後苑她都去得少了,簡直換了個人似的。
朝臣們卻已知曉皇帝陛下此番非是簡單出巡,而是御駕親征,與匈奴數十萬鐵騎對戰於漠南。
太皇太后知悉此事後,忙是尋了太上皇劉啓問個究竟,得知劉啓亦是早已知情,父子倆就瞞着她這孤老婆子,自是大爲震怒。
她本想再召皇后阿嬌來,好生斥責一頓,遣去宣召的長信詹事卻連椒房殿的宮門都沒能踏入,硬是被郎衛攔下,說是皇帝陛下有旨,在陛下返京前,除卻太上皇親至,旁人皆不得踏足椒房殿半步。
郎衛們雖沒明言,但聽那口氣,所謂的“旁人”怕是也包括太皇太后和太后在內。
太皇太后得了長信詹事的稟報,肺都氣炸,若非患了眼疾,又不欲自降身份親去給郎衛使臉色,她早就直接衝到椒房殿逮阿嬌了。
因着急怒交加,老太太還真就氣病了,病情也不算重,就是躺在榻上不願動彈,膳食也用得少。
太上皇劉啓算是上孝子,知悉此事便是親自侍疾,甚至罷朝數日。
大漢以孝道治天下,太上皇明擺是藉着這由頭不上朝,免得應付時常求問漢匈戰事詳情的臣子們,朝臣還真拿他沒辦法,滿腹牢騷無處發,幾要憋出內傷來。
劉啓雖答應自家兒子暫代朝政,可沒打算替他收拾這爛攤子,就留着等他回來自個向文武百官好生解釋此事。
好在御史大夫已非劉舍那頭老犟驢,否則非當殿死諫不可,畢竟皇帝御駕親征乃攸關社稷的大事,此番非但揮師出塞,更是瞞着羣臣,這着實太過孟浪了。
劉徹讓將士們在沮陽城休整一日,便是啓程前往雲中城,經京北大道回返長安。
先前揮師北上時爲保持馬力,大軍足足耗時二十餘日方纔從長安到得雲中城,回程卻是沒這般顧慮,全軍備馬換乘,奮力疾馳,除卻在數座大城稍作補給休整,尋常多夜宿荒郊。
將將十日,劉徹領八萬騎軍狂奔近三千里,於十月三十深夜抵達渭水北岸。
中壘騎和虎賁衛各自返回原駐地,羌騎和胡騎則隨細柳騎營前往霸上大營屯駐,劉徹領着死士和郎衛們連夜渡過渭水,繞了個大圈,黎明時分纔到得龍首塬的南面。
衛尉公孫賀和城衛南營都尉秦立皆已得了旨意,悄無聲息的開啓長安城南的西安門,讓皇帝陛下領着死士和郎衛直入未央宮。
右中郎趙立早已侯在椒房殿的宮門外,迎天子回宮。
劉徹頗是讚許的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倉素和李鬆現下已回中郎署,朕已準允公孫賀今日爲他二人設宴接風,你此番雖未隨軍出征,但功勞亦不小,也暫休一日,去與他們舉樽共醉,畢竟皆是出身羽林,又都立下大功,該當同慶。”
“謝陛下!”
趙立面上難掩喜色,還真想聽聽他們說些屠戮匈奴的快意之事。
劉徹微是頜首,便邁步跨入宮門,加快步伐前往寢殿,聞訊趕來的宦者令李福,已領着諸多內侍和宮娥在廊道處迎候。
劉徹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多禮,望着不遠處的殿門,皺眉道:“可曾驚醒皇后?”
“回陛下,奴臣早吩咐下去,讓宮人不得入內寢稟報。”
李福隨侍劉徹多年,自然曉得他的心思,忙是壓低着聲量,躬身稟報道。
“嗯,如此便好!”
劉徹對他這股機靈勁是極爲滿意的,復又吩咐道:“讓人在側殿備水,朕好沐浴更衣。”
李福忙是道:“陛下,側殿暖玉池已是注好水,陛下舉步移駕即可。”
“哈哈,你這貨着實是個妙人!”
劉徹不禁失笑,心道也怨不得歷朝歷代多有受皇帝信重的宦官,連暴虐的秦始皇都不能免俗,身邊有個會來事的近侍宦官,皇帝能省不少心。
暖玉池內,劉徹足足泡了大半個時辰,洗卻撲撲風塵,盡掃兩月來的疲憊。
出得浴池,身上的皮囊雖是泡得發白起皺,但卻是精神奕奕,紅光滿面,披上絹衣絲袍,掩去那久居帝位的天子威儀,儼然便是個翩翩少年郎。
宮婢們侯在外間,見得陛下胡亂披着衣袍便是信步而出,自顧自用棉巾絞着尚在滴水頭髮,皆不禁俏臉微紅,輕垂殝首。
她們曉得陛下不喜旁人幫他絞乾頭髮,尤是帝后大婚後,皆是皇后爲陛下絞的。
“李福,甚麼時辰了?”
劉徹用掉數條幹棉巾,又在燒着地龍的殿內坐了片刻,終是等得頭髮乾透,便是出言問道。
“回陛下,已近辰時三刻。”
李福躬身回稟,復又道:“皇后已是起身,正在梳洗,辰正時分便會與南宮公主用早膳。”
“咦,這二人竟會這般早起?”
劉徹頗是訝異,阿嬌和二姊自幼嬌慣,皆是睡到自然醒還得賴牀半晌的憊懶貨,尤是冬日寒涼,大清早想從暖烘烘的被窩裡爬起來,可不容易啊。
李福出言答道:“自陛下離京後,皇后每日三餐皆按時用膳,說是免得餓着腹中龍嗣。”
“……”
劉徹微是愣怔,這憨貨倒真是有些成長,或者正逐漸從沒心沒肺的瘋女子轉變成盡職盡責的母親。
母性的光輝,非但會無時無刻伴隨着孩子成長,亦會引領着母親自身的昇華。
只是瞧這情形,再加上阿嬌那等毫無原則護短的脾性,日後可別寵出個無法無天的浪蕩皇子或刁蠻公主纔好。
“去讓尚食官多備些早膳,送到寢殿。”
劉徹吩咐李福,便是隨意用纓帶將頭髮束個馬尾,直接散披在後。
古人旁的穿着打扮倒還好,就是這滿頭長髮太難打理,劉徹終是理解後世女子留長髮有多麼費事,更理解她們約會爲何總是能理直氣壯的遲到大半天了。
披頭散髮的劉徹徑自出了側殿,從廊道往寢殿行去。
椒房殿的宮人不少是原先太子府直接遷調而來的,也是見慣不怪,紛紛避讓行禮,待他走遠,便又各自忙碌起來的。
大漢歷代帝皇不斷精簡宮制,太上皇劉啓又蓋了太壽宮,使得未央宮的內宰和宦官宮娥都有不少缺額,皇帝陛下又不願大肆從民間采女,故而宮中人手略顯不足。
不過劉徹出手闊綽,屢屢提高宮人月例,使得宮人們雖是比過往忙碌些,心下卻是頗樂意的。
劉徹剛到得寢殿外,便聞得阿嬌正自脆聲質問內侍道:“怎的還不備膳?”
他邁步入殿,出言打趣道:“誰人如此大膽,朕未發話,便想用膳?”
阿嬌猛是擡眸,循聲望來,見得真是劉徹,眼中蘊滿驚喜。
沒有狗血韓劇那種熱淚盈眶的情節,阿嬌也沒飛奔而來,用小拳拳捶着劉徹的胸口說你壞你壞,而是捂着小腹,從靠背軟椅上緩緩起身,抱住了快步近前的劉徹。
“陛下,既是提早回宮怎的不遣人傳訊給臣妾?”
阿嬌抱着劉徹的腰身,樂得眉開眼笑。
畢竟劉徹離京前說是快則三月,慢則在年節前方可返京,今日剛入冬月,便是回來了,阿嬌自是大喜過望,有甚麼好哭的?
她先爲堂邑翁主,後爲大漢皇后,自幼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還真就沒怎麼哭過……在地上打滾,向長輩耍賴的那種哭法不算。
其實憨貨有憨貨的好處,就是容易知足,給點陽光就很燦爛了。
劉徹摸着她的小腦袋,剛想說話,南宮公主卻是上前向他伸手,做着討要的手勢。
劉徹疑惑道:“二姊這是作甚?”
“陛下,你過往常言,親兄弟明算賬,想來親姊弟亦是如此。”
南宮公主滿臉得色,毫不客氣的要賬道:“皇后早前已應下,我在宮裡多住一日,便得賞一斗上好南珠,今日將將七十鬥,合七斛。”
“……”
劉徹徹底懵了,南越國早年與朝廷翻臉後便鮮少進獻貢品,內庫現下可沒多少南珠,何況是足足七斛之多,稱量其重,怕是要超過後世的半公噸。
半噸南海珍珠,當那是粟谷麼?
劉徹低頭看着懷裡那滿臉訕笑的傻婆娘,曉得是這憨貨真是被二姊忽悠着應下了,不禁搖頭苦笑:“你還真是會敗家啊!”
男人在塞外拼命打天下,女人在宮裡玩命敗家產,就特麼叫甚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