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皇帝頒下百姓可着青綠之衣的誥令已有多日,各郡縣的官府也盡皆張榜公告,卻未發起民間太大反響。
畢竟數十年來百姓們只能穿本色麻衣,已生出某種奇特的思維慣性,一時轉不過腦筋,且所謂的青綠之衣到底是何等色澤和色調,百姓們在沒徹底弄清楚前,可不敢隨意給新衣着色,免得無意間反倒觸犯了律法。
真正引爆百姓熱情的時間點乃是京畿三輔的諸多成衣鋪齊齊開業那日。
不得不說,江都王倆口子皆有經商天賦,江都王妃是吳地楊氏當代族長的嫡長女,自幼看着自家阿父打理族業,出嫁前並非不通俗務的深閨貴女。
吳地楊氏擁有數不勝數的布坊和繡坊,綾羅綢緞,錦縐布帛,上至進獻宮闈的錦繡華衣,下至民間販賣的粗製麻布,幾乎無所不包。
故而江都王妃的閨名是爲綺羅,寓意取自吳越典故,美人服綺羅之衣,乘重帷之車,國人慕其名,皆出郊迎候,道路爲之壅塞。
諸位王妃創辦那聯合制衣後,一致推舉江都王妃楊綺羅執掌事務。
楊綺羅曉得太子殿下不樂見皇室實業過多涉入聯合制衣,索性也未與江都王劉非過多商量,自個在京畿三輔置辦了諸多售賣成衣的鋪面,復又定下讓所有成衣鋪同日開業。
開業之日,諸位王妃和貴婦們出身高貴,自是不會堂而皇之的露面,操持這商賈賤業,而是交由信得過的掌事們打理。
最大的成衣鋪開在長安東市正坊主街,四開間的大鋪面,正門及靠街的牆面皆嵌着大塊的透明玻璃。
玻璃作坊的匠師們經過數年的琢磨和無數次試製,燒製出玻璃已褪去幾分青綠之色,愈發的光潔透亮。
冬日暖陽穿過玻璃照射而入,偌大的鋪面亮堂得緊,不用進店,便可將內裡事物看個分明。
青綠藍,三色成衣依着袍、襜褕、襦、裙的種類及尺寸大小分別懸掛在諸多懸杆之上,懸杆是由沉實的木架支起兩端,不算高,擡手便可拿取掛着的成衣。
坊市內的行商和百姓們俱是好奇,紛紛聚集過來瞧熱鬧,更有早就等候在外的不少婦人見得鋪面開門,毫不遲疑的邁步入內。
王嬸便是其中之一,她可早等着成衣鋪開業的日子。
關於聯合制衣和成衣鋪的消息,早在皇家實業和田氏商團內傳遍了,王嬸作爲養殖場的掌事,自是清楚得緊。
近年來她忙着養殖場的事兒,沒閒暇幫自家老漢和兒子縫製新衣,好在嫂子隨大哥也搬來了長安城,不時做些衣物送來,王嬸一家三口才有新衣着身。
倒非王嬸捨不得花錢從坊市購買成衣,只是外頭賣的成衣尺寸太少,鮮有合身的。
眼見年節將至,她正爲添置新衣的事犯愁,沒成想聽到成衣鋪會在臘月中旬開業,且專是挑了休沐之日。
近年皇室實業和田氏商團皆依着官吏隔五日休沐的定製,也讓所屬的掌事和工匠們按時休沐,王嬸自也不例外。
自入得養殖場,成爲掌事,王嬸見了不少世面,不似尋常民婦般對新奇的事物懷着些許膽怯。
得知朝廷發佈詔令,準允百姓着青綠之衣,王嬸是頗爲高興的,若非市面上尚買不到已着色的布料,她早買上數匹送去讓嫂子代爲裁剪縫製了。
隨着大量作坊不斷興建,京畿三輔愈發繁華,尤是長安百姓的荷囊愈發鼓脹,年節時幾乎家家都會添置新衣。
王嬸精明得緊,料準待得尋常百姓鬧清楚這成衣鋪的底細,不再猶豫遲疑,裡頭的三色成衣定會被搶購殆盡,若自個不趁早出手,那可難爲家人買到合身的衣裳了。
然而精明人可不止王嬸,皇室實業和田氏商團所屬的諸多產業內,掌事工匠數以萬計,即便多爲男子,家裡也有婆娘的,皆等着成衣鋪開業,好爲年節添置新衣。
於是乎,成衣鋪剛開門營業,不少荷囊鼓鼓的民婦紛紛涌入,半點不見遲疑。
成衣鋪的掌事和僕役們雖曾想過這生意會紅火,卻萬萬沒料到剛開鋪門便是這般火爆場面,皆有些手忙腳亂。
好在東家們早是定好了完善的章程,掛着衣物的懸杆上都有明碼標價,省卻了詢價議價的功夫,掌事和僕役們只需爲來客稍作講解,便可任其自行挑選。
看着擠得滿滿當當的鋪面,成衣鋪的總掌事咧嘴大笑,竟連吆喝叫賣的力氣都省了,這差事還真輕省,王妃許諾的大筆賞錢定是能拿到手的。
掙錢的樂呵,花錢的也是高興不已。
王嬸此時見得周圍不少熟識面孔,分外慶幸自個有先見之明,趕緊取出懷裡備好的數條細繩,用以比對衣裳的各處尺寸。
老漢的深衣尺寸對上了,藍綠各買兩身,青衣稍貴,買件在節慶時穿即可。
兒子的袍子和深衣也尋到了合適的尺寸,皆是買青衣,他是個讀書人,不是總說甚麼翩翩少年郎,青衫文士襟?
再貴也得給兒子買了,從裡到外來五身各式青衣,除了沐日皆是換着穿。
她也斷不會虧了自個,袍衣襦裙各來兩身,如今她在養殖場掌着四個大雞舍,掙的錢可不比自家老漢少,去年那甚麼年終獎更比老漢多了四五千錢,腰桿子硬得很!
還得給爹孃,兄嫂和侄兒侄女購置幾件衣袍,王嬸如是想。
成衣鋪外的街邊,王老實倚在獨輪車邊,眼睜睜瞧着自家婆娘魔怔般的不斷往鋪裡抱出裝着衣物的大布袋,放在車上,復又拎着錢袋衝進鋪裡,來來回回好幾趟,硬是把獨輪車塞得滿滿當當。
昔年他們一家三口從崖於亭搬來長安討生活,全副行禮也沒那麼多。
王老實看着車上那些鼓囊囊的麻布袋子和僅剩的那隻錢袋子,暗自腹誹道,這敗家娘們!
今日他們可是帶了十個錢袋子,近萬大錢,若非現任的中尉張湯兇名赫赫,長安坊市盜賊已近絕跡,王老實壓根不敢拉着這麼些大錢招搖過市。
尋個閒暇去兌些金豆子吧,自家婆娘不時這般大筆開銷,用恁多大錢着實太過惹眼了。
王老實如是想,倒不是心疼貲財,而是真擔心自家婆娘招了賊人惦記,備不住會遇上爲了錢不顧一切的亡命之徒,害了她的性命。
王嬸終是取走了剩下的那袋大錢,再抱着數個布袋子從成衣鋪出來後,將布袋塞到獨輪車上,便是急切道:“趕緊回家!”
“先擦擦汗,歇口氣吧。”
王老實見得自家婆娘滿頭大汗,從懷裡抽出條帛巾遞了過去,無奈道:“大錢花了,衣裳也買了,還急個甚?”
“趕緊的,回去把咱家的衣裳先卸下,趁着天色尚早,再把替爹孃兄嫂他們買的送去!”
王嬸接過帛巾,胡亂在額頭摸了摸,目光熠熠的催促道:“過得這沐日,咱們又得忙活,年節前可沒甚麼閒暇。”
“誒,你真是把自家老漢當牲口使啊!”
王老實嘴裡雖是抱怨,卻還是推起獨輪車出了坊市,往東八巷走。
“要不開春後咱買頭毛驢,置辦架驢車?”
王嬸跟在後頭,笑着打趣道,她也曉得王老實辛苦,從東市到東八巷,待會還要去西四巷,雖說皆在長安城內,可也得繞出數裡地去。
王老實沒答話,只是搖頭苦笑,心道你們娘倆皆是叫驢脾氣,已足夠俺生受的,再添頭真毛驢,哪裡還伺候得來?
是日,未等暮鼓擂響,諸坊閉市,長安東市三坊內的成衣鋪皆已存貨告罄,暫且閉門歇業。
江都王劉非回府時,夜幕已降,見得正院書室內燈火通明,不免有些好奇,便邁步入內。
進得書室,便瞧見王妃楊綺羅扒拉着太子殿下贈送的金算盤,扒拉得甚是歡快。
劉非曉得算盤是太子弄出的物件,用於算賬計數,據說若能應用自如,便比算籌方便不少,可劉非是懶得去學的,手下的賬房數不勝數,哪用得着他親自算賬。
楊綺羅倒是對這算盤極有興致,尤是創辦聯合制衣後,着實費了不少功夫去學那珠算之法,每日對着賬簿扒拉個沒完。
劉非行至近前,出言打趣道:“今日成衣鋪開業,是賺了還是賠了?”
楊綺羅擡頭瞧他,滿臉得色道:“夫君說得甚麼話?自是賺了,大大的賺了。”
劉非故作訝異,問道:“哦,賺了多少?”
楊綺羅撥了撥算盤:“光長安東市三坊的數個鋪面,就賣了十萬件各式衣物,雖是價錢不同,但約莫掙了千萬錢。”
劉非謔笑道:“是掙了千萬錢,還是賣了千萬錢?”
楊綺羅微是愣怔,隨即恍然道:“哦,刨除從田氏商團購入布匹的兩成花銷,就只能掙八成,那就是八百萬錢。”
劉非揚眉道:“你可別忘了,染料和藍礬乾粉可都是向我皇室實業的石油作坊和硫酸作坊預先賒的,賬還沒結,還有帝國物流替你等運貨的費用……”
“……”
楊綺羅小臉緊皺,哀嘆道:“那我如此費心勞神,竟只能掙到些許小錢?”
“曉得經營產業是何等不易了吧?”
劉非搖着頭,無奈道:“用太子的話來說,你就是太嫩,翅膀沒長硬就想着飛。”
楊綺羅無可辯駁,只得垂首不語。
劉非見她那可憐兮兮的模樣,頗是不忍,便是指點道:“你這成衣本就是要賣給庶民的,求的是薄利多銷,光京畿三輔能有多少百姓,能賣多少件?”
楊綺羅猛是擡頭:“依着夫君的意思,是要在各郡縣多盤些鋪面,開成衣鋪?”
劉徹搖頭道:“你想想,皇室實業和田氏商團的諸多產業,沒開多少鋪面,爲何卻能掙大錢?再想想,爲何你費心費力出人手,開鋪面,我和田勝卻能輕易從中牟取暴利。”
楊綺羅沉思良久,猛是杏目圓瞪,眸色愈發明亮,仿似推開一扇大門,隱約瞧見門後不同的風景。
劉非微是頜首,彷彿看到昔年剛接手皇室實業時,被太子劉徹點醒的自己。
他緩緩出言,爲自家婆娘講解何謂上游商家,又當如何招募下游商戶。
楊綺羅仔細聆聽,不住輕點臻首,明眸中溢着滿滿的崇拜之色,直瞧得劉非獸血沸騰……省略八千字,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