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得二月,分往德干高原各處清剿百乘軍民的漢騎部曲紛紛押送着大批財貨,高唱着嘹亮軍歌,返回穆西卡城。
“批鐵甲兮,挎長刀。與子征戰兮,路漫長。”
“同敵愾兮,共死生。與子征戰兮,心不怠。”
“踏塞外兮,逐胡兒。與子征戰兮,歌無畏!”
一支支部曲返抵入城,將各處民居和官邸皆是住滿了,偌大的王宮則專門用來堆積財貨。
漢軍掠奪到的財貨,皆得先由曹吏逐批清點造冊,再由軍律官依着過往規矩,擇出形制過高或甚是貴重的物件封存,待回京後進獻給陛下,亦要留出部分上繳國庫,填補因出兵征戰及戰後獎賞撫卹而出現的虧空。
餘下的大部分繳獲,皆會依着將士們的軍功,就地發放。
百乘人世世代代積攢下的財富何其龐大,將要分發的戰利品實在太多,漢軍將士們想盡數搬走也非易事。
猶記秦末之時,西楚霸王項羽從咸陽秦宮和驪山大墓搜刮的珍寶衆多,三十餘萬軍民用了月餘光景都沒能盡數運出函谷關。
雖說百乘王朝積攢的財富遠不能與昔年的大秦相提並論,然單靠十餘萬騎軍和諸曹輔兵,饒是馬匹總數近愈二十萬匹,卻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盡數運完的。
尤是百乘人多信奉佛教,穆西卡城及周邊地域建有諸多佛寺佛塔,金頂,佛龕乃至樑柱,貼着的金箔,嵌着的寶石,要儘速搜刮乾淨實在費時費力。
爲給麾下將士爭取更多“發家致富”的時日,主帥衛青及諸多將領想出個頗不厚道的法子,專門用來坑“盟友”。
漢軍攻下百乘國都穆西卡城後,逼迫百乘君王和大貴族們頒佈軍令,以此騙降了百乘大軍主力和周邊諸多城池,便即展開了大屠殺。
若是衛青爲首的漢軍將帥願意,完全可暫緩屠殺之舉,繼續“挾蠻王以令其軍民”,足以迫使穆西卡城以東的大部分百乘守軍將領獻城歸降了,即便他們不在意百乘王族的生死,然他們的家眷也大多留在國都啊。
然漢軍將帥非但沒有依仗手中的人質繼續逼降東部諸城,更是毫不掩飾的大肆屠殺已然歸降的那些百乘軍民。
獻城歸降,亦難逃一死!
這正是漢軍想要向百乘餘孽傳達的訊息,但凡東部諸城的百乘守軍有些腦子,怕是都要拚死守城了。
如此一來,十五萬巽加大軍別說勢如破竹的攻到穆西卡城,怕是想將東高止山脈東面的百乘沿海地域儘速攻陷都要耗費更多時日,付出更大傷亡。
巽加大軍會否如過往數月般,繼續刻意消極怠戰,任由百乘人從東部抽調軍隊對付漢軍?
漢軍將帥們壓根不擔憂此事,現今已然局勢逆轉,百乘的殘存兵力至多不過五萬,且本負責爲巽加大軍運送糧草軍械的大漢水師艦羣更早已“罷工”了,皆聚攏到百乘東南沿海某處,等着接應騎軍將士。
十五萬巽加大軍,想來軍糧已要見底,若繼續消極避戰,無法儘速攻佔更多的百乘城池,從而獲取糧食,巽加將士就得活活餓死在城外。
現下尚未到二月,雖說身毒半島中部的氣候比華夏關中要溫暖不少,田地卻也不可能在剛開春就長出糧食來。
別說派將士進山狩獵或下海摸魚之類的傻話,要從何處漁獵到足以餵飽十五萬將士的魚蝦和鳥獸?
漢軍將帥現下非但對巽加人惡意滿滿,對注輦人更是滿肚子鳥氣。
數月前,若巽加大軍能依盟約條陳,將百乘大軍牽制在東部防守,漢軍就不至被三十餘萬百乘主力不斷圍追堵截;若注輦大軍能依盟約條陳,朔流而上,攻入高韋裡中上游流域,百乘人也得分兵救援,使得漢軍壓力大減。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陛下此語果是至理名言,明明大漢與巽加,注輦乃至羯陵伽國都定下盟約,雖不宜擺到明面正式立約,然現今身處身毒的大漢使臣和漢軍將帥們都已盡數知曉,本也是打算守約的。
孰料巽加和注輦兩國卻是動了壞心思,刻意消極避戰,明擺着要讓漢軍與百乘主力先拼個你死我活,最好是兩敗俱傷,好讓兩國能坐享漁翁之利。
好在天佑漢軍,局勢瞬間逆轉,衛青等將帥更不願讓巽加人和注輦人好過。
現今彼此都沒撕破臉,兩國雖是消極避戰,但也沒真打算與漢廷爲敵,故漢軍將帥也不好擅自撕毀盟約,好歹要呈報太尉府乃至皇帝陛下裁示。
漢軍雖不能擅自出兵向巽加和注輦報復,但不意味着完全拿此番參戰的兩國軍伍沒奈何。
斷絕了百乘餘孽出城歸降的念想,讓他們困獸猶鬥,在東部諸城與巽加大軍拚命,漢軍的諸多騎營部曲則可分往德干高原各處,在百乘境內邊是清剿百乘軍民,邊是縱火焚林燒山。
德干高原本就乾燥少雨,尤是冬季剛過,植被許久未得雨水滋潤,正是樹枯草黃之時,頗是容易縱火引燃。
森林,山谷,草原,城鎮,村落……
容易引燃的直接縱火,不宜引燃的百乘軍民的屍身運來,堆積成輔燃的薪材,冒出的屍油往往燒得比火油更久!
非但如此,還要視情況留下部分戰俘,暫且將他們押到高韋裡水中上游流域,挖壩決堤,甚至儘可能的堵塞水道,不管是用樹木,砂石,還是用這些百乘戰俘的屍身。
注輦國既是想坐收漁利,那索性爲居於高韋裡水下游的他們送去滾滾洪流,漢人俚語有言,遇水則發嘛。
二月將至,天氣轉暖,西高止山脈的雪峰無疑會融出更多的雪水,匯入高韋裡水和戈達瓦里水兩條大川及其上游的諸多支流。
春汛,不遠了!
只要不影響漢軍安然撤離,衛青等將帥皆是樂見身毒半島中部乃至南部洪水滔天,管它甚麼生靈塗炭,浮殍處處。
反正死的不是漢人,不守誠信的化外蠻夷,死得愈多愈好!
衛青每每想起數月來傷亡的漢軍將士,就恨不能即刻領兵滅了注輦國。
多年來,漢軍還真沒吃過這般悶虧啊!
然他身爲主帥,不能憑自身好惡行事,而要審時度勢的統攬全局。
現今局勢下,百乘王朝徹底覆滅是早晚之事,漢軍繼續在此地,反是讓巽加和注輦忌憚,非但不會急着搶奪地盤,只怕還會頗爲默契的聯手牽制漢軍,使得三國大軍形成微妙的平衡。
此等情形自是漢廷不樂見的,得儘速帶着劫掠到的財貨,撤離此地。
思慮再三後,衛青頒佈了一則特殊的軍令。
有鑑於水師艦隊的袍澤們前來馳援接應的恩義,且其已在沿海枯等了兩月有餘,耽誤了不少獲取軍功的機遇,衛青身爲主帥,將作出表率,將此番能分到的戰時繳獲拿出兩成,以補償水師將士。
各騎營的主將亦然,其餘將官和軍士們卻無須如此。
然將士們皆可選擇就地領取分發到的戰時繳獲,抑或繳納兩成“運費”,由帥營從諸曹抽調大批車馬,再請水師步騎校營登岸協助運送,待日返歸漢境再依冊簿分發。
此軍令不帶半點強迫形制,任由漢軍將士包括烏桓將士們自行抉擇,包括衛青本人及各營主將在內,就算已拿出了兩成補償水師將士,若要“延遲”領取戰時繳獲,也是要再額外多繳納兩成運費的。
兩成運費,不少!
將士們雖是肉痛,但沒人會傻到選擇就地領取,倒不是怕上官言而無信,日後給他們穿小鞋,實乃此番戰時繳獲太多,光靠自個,就算有備馬換乘,也是搬不動的。
搬不回漢境,就是給座金山,也是屁用沒有!
付出兩成運費,卻能多運回去數倍的財貨,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曉得要如何選擇,便連烏桓騎營那些蠻子都能想通,他們身爲堂堂漢人,還能比蠻子更蠢麼?
嗯……漢軍將士雖仍不時將烏桓將士們稱爲蠻子,卻多隻是笑談而已,不再如過往般諸多鄙視,終歸已在過往征戰中結下了些情誼。
旁的不說,攻破穆西卡城那日,漢軍各騎營本已做好了拔營撤離的準備,明眼人都曉得兩支烏桓騎營是要留下來斷後的,烏桓將士們也不可能完全沒料到。
即便如此,那日他們還是遵奉軍令,在漢將的率領下,悍不畏死的直衝城下。
大漢鐵血尚武,漢軍將士素來敬佩武勇之人,與其是敵是友倒也沒太大關係。
譬如對匈奴恨之入骨的飛將軍李廣,昔年在斬殺匈奴右賢王后,非但不允麾下將士毀其屍身,更是爲他尋了隱秘之地厚葬,只是沒立碑罷了。
對強敵的尊重,往往也是對自身的尊重。
放眼現今世上,能稱爲漢軍的“強敵”者,實已寥寥可數了,龜縮漠北再不敢南下牧馬的匈奴人更被視爲“懦夫”,不可能再享有漢軍將士的尊重。
烏桓諸部雖是臣附漢廷,然漢人卻仍將烏桓人視爲化外蠻夷。
這四萬烏桓騎射卻是例外,昔年他們曾隨兩位親王征伐巽加及侵擾安息,現今又隨漢軍征伐百乘王朝,且爲攻破百乘國都立下大功。
此番出征前,早有風聲傳出,朝廷有意將這四萬烏桓將士皆歸化漢籍,且會將其直系血親也盡數遷入漢境,改冊漢籍,並分往各郡縣由官府幫着安置定居。
此番烏桓將士立下大功,想來戰後論功行賞,十有八九還真能歸化入漢。
歸化外族之事,在大漢不是甚麼新鮮事,嚴格說來,此番隨軍出征的漢軍將士中,除卻細柳將士乃純正漢人,餘下的義渠騎營,甌騎,閩騎,營內將士多是歸化的外族。
甌騎和閩騎將士還能說自身乃是春秋古越國的遺民,義渠騎營的將士卻多是身具匈奴血脈的,只不過歸化得較早,歸化後又想盡法子與漢人通婚,匈奴血脈愈發淡薄了。
歸化得最成功的匈奴家族,自然是公孫氏,公孫賀都已尚了公主,且得任衛尉卿,比大多數血統純正的漢臣都要得天家信重。
他的兒子公孫愚,生母南宮公主乃是太上皇嫡女,皇帝胞姊,誰還敢說其不是純正漢室骨血麼?
等若到得公孫愚這代,公孫氏本家嫡系的匈奴血統也就算正式洗乾淨了。
漢承秦制,行二十等軍功爵,戰功愈多,爵位就愈高,歸化之人就愈發容易找到肯與之通婚結親的漢人世家。
對於歸化的外族將士而言,此乃悠關家族乃至後世子孫的大事,是值得用性命行險豪賭的。
正因如此,屠戮羌人最多的漢軍,往往是羌騎校營,對匈奴下手最狠的漢軍,往往是胡騎校營。
世間若再無諸羌和匈奴兩族,那他們這些早已歸化入漢的羌人和匈奴人,也就順利成章的不再是“外族”了。
這話很冷血很殘酷,但確確實實就是這麼個道理。
東甌和閩越舉國歸附後,其屬民都已在官府安置下,散入大江以南的各郡縣與漢民混居,久而久之,已沒人會蠢到再自稱爲甌人和閩人了,都如尋常漢人般,以所居之地作爲區隔,譬如會稽人,丹陽人,豫章人……
至於這四萬烏桓騎射及其軍眷盡數歸化入漢後,會如何看待留在塞北的舊日同族,那就不得而知了。
人性本就難以捉摸,若真有少數不識擡舉的烏桓將士仍心向塞北烏桓,那也是難以避免的,倒也無須因噎廢食,讓大多有心歸化入漢的烏桓將士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