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年來,南陽郡以曹氏和卓氏兩家爲首的本地鹽商四處借貸,以數以億計的驚世巨資盡數收購了齊地鹽商在周邊郡縣傾銷的近千萬石海鹽。
同時爲了穩定鹽價,不讓其過度狂貶,鹽商們又聯合起來囤積海鹽和礦鹽,讓旗下的諸多鹽肆閉門歇業,不向百姓出售半點食鹽。
然而這種只進不出的無奈之舉,雖然暫時保持住了當地鹽價的穩定,甚至一度造成了百姓的些許恐慌和搶購潮,使得鹽價略微上揚,但卻無法持久。
入秋後,諸多實力較弱的中小鹽商再也無以爲繼,無法再顧忌大鹽商們的威脅,重開旗下鹽肆,不惜虧本也要向外出售廉價海鹽,以求能儘量收回些許本錢,斷尾求生。
原本還維持在百餘錢每石的鹽價頓時應聲而落,堪堪跌到與海鹽進價持平的八十錢每石。
面對如此“背叛”,大鹽商們雖然恨得牙癢癢,卻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不敢稍有異動。
自從大農丞東郭咸陽奉旨坐鎮南陽郡治宛城,南陽郡及周邊諸多郡縣的官場被朝廷派人特意清洗了一番,大鹽商們經營多年的官僚勢力幾乎被一網打盡。即便僥倖漏網的幾隻小魚小蝦,如今也是每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恐再和當地的豪商巨賈們扯上半點關係。
眼見此情此景,大鹽商們紛紛匯聚到曹家大宅,試圖商議出應對的法子。
“曹家主,如今我等旗下各大鹽肆和倉稟幾乎都已塞滿,今日收購的海鹽已無地放置了。”
一個鹽商滿臉愁苦,避席起身對着曹氏當代家主曹笇抱怨道。
曹笇坐在主席上,面色陰沉的默然無語,似乎聽而未聞。
出言抱怨的鹽商不由面露尷尬之色,隱隱還有些羞怒,卻不好發作,只得故作無事般的撩了撩衣襟,復又坐回席墊上。
倒是卓氏的當代家主卓雲見氣氛有些凝重,不由出言緩頰道:“諸位無需多慮,我與曹家主日前也曾合計過此事。眼看天氣日益轉寒,大河上游的水量減少,已進入枯水時節,河道愈加狹窄,水深也已降低不少,想來齊地鹽商再想從大河運送海鹽,也不再如前些日子便利了。”
在座的鹽商們聞言,不由盡皆頜首認同。
如今大河已然進入枯水期,漕運的難度已然加大。待得入冬,大河更會結凍,在長達數月的結冰期,海鹽完全不可能再通過大河運送而來。
“只是即便齊地鹽商無法通過大河運送海鹽,還可通過淮水運送,雖然運力降低不少,但也足以供應南陽及周邊郡縣了。”
一個頭腦靈活的鹽商沉吟片刻,出言質疑道,“依往年的情形,即便是最寒冷的年頭,淮水的冰期也不過短短月餘。”
諸位鹽商皆是一愣,卻不得不承認其言之有理。如今在座的鹽商們都已是強弩之末,若是齊地鹽商繼續通過淮水向南陽及周邊傾銷廉價海鹽,恐怕他們再也支撐不了多久。
再說即便能咬牙支撐到明年開春又如何?
如今齊地鹽商有皇室實業這等龐然大物做爲後盾,大量人力物力的支持下,海鹽總會源源不斷的運抵,南陽鹽商們壓根看不到半點轉機,即便財力尚未枯竭,卻早已身心俱疲。
卓雲見狀,不由張了張嘴,似乎想出言解釋什麼,但卻只聽曹笇清咳幾聲,便即不再吱聲。
在座的大鹽商都是極爲精明之輩,哪還看不出箇中貓膩,不由疑惑的望向曹笇,眼中不乏猜忌之色。
更有耐不住性子的鹽商,徑直埋怨道:“如今我等皆是大禍當前,本當同舟共濟纔是。若是曹家主已有良策,不妨說出來讓我等參詳一二,如此遮遮掩掩,似乎在防備我等,沒來由的讓人心寒。”
曹笇冷冷瞅了他一眼,開口道:“事涉機密,不便宣之於衆。諸位若是信得過曹某,只需靜待佳音便是。若想另謀出路,曹某也決計不會阻攔。但若有暗中給曹某使絆子,耍手段,待得我曹家騰出手來,需饒他不得!”
諸位鹽商見曹氏家主撕破了臉,甚至明擺着出言威脅,心中不由驚愕不已。即便是適才出言埋怨之人,此時也不有些不知所措。
雖然曹氏如今看似困難重重,但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曹氏在南陽郡苦心經營近百年,底蘊深厚。若是當真惹惱了曹笇,怕在南陽的地界是呆不下去。
卓氏的勢力倒是和曹氏不相上下,但由於兩家多年來可以相互聯姻,兩家早已親如一家,長久以來更是相互扶持,互爲依仗,合力將南陽及周邊郡縣的鹽業控制大半。卓氏的當代家主卓雲又是曹笇的親外甥,因此也並未對曹笇如此強硬的言語有任何反駁的意圖。
諸位鹽商眼見氣氛漸趨緊張,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心知今日恐也無法再從曹笇口中知悉更多的詳情,只得無奈的紛紛起身告辭而去。
望着衆人離去的背影,卓雲微微嘆了口氣,緩緩道:“只盼程家主能信守承諾,幫助我曹卓兩家渡此難關。”
曹笇的臉色愈發的陰沉,冷哼一聲道:“程方那個老狐狸,本就對我們手中的鹽礦垂涎不已,只是一直苦於沒有機會下手。如今見你我兩家遇困,自然要獅子大開口。待得此間事了,老夫定要讓他將吞下去的好處再給我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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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初時尚未發生黃河奪淮入海的改道,故淮水乃是一條獨流入海的河流,河道寬闊,水流通暢。淮水流域上游兩岸山丘起伏,水系發育,支流衆多;中游地勢平緩.多湖泊窪地;下游地勢低窪,大小湖泊星羅棋佈,水網交錯,渠道縱橫。
淮河流域沿岸有着大量的耕地,沿海還有近千萬畝灘塗可資開墾。尤其是中下游地區,日照時間長,氣候溫和,發展農業條件優越,漢初中原地區極爲重要的糧食產地。淮水除了擁有大量的魚蝦資源,沿岸的河牀上還生長有大量的柳條、荊條、淮草、蘆葦等耐澇植物,是一條物產極爲豐富河流。
雖然關中平原土地肥沃,利於耕種,但由於乃是京畿所在地,所以人口過於密集,再加長安城和諸多西北邊郡都屯有重兵,因此每年還需從關東運輸大量穀物以滿足關中地區貴族、官吏和軍隊的需求。
每年大河(黃河)流域都有數百萬石的漕糧裝上漕船逆流而上,途中還要經過弘農郡所轄的三門峽砥柱之險,糧食損耗很大。
因此大河流域的糧食並不足以供應關中只需,還需通過淮水和大江流域所產出的糧食用以供應。通過淮水運往關中的穀物,大多用漕船沿淮水運至潁川和淮陽兩地,在水路不通處輔以陸運,多用車載(山路或用人畜馱運),故又合稱“轉漕”或“漕輦”。待得糧車運抵河南郡,復又裝上大河流域的漕船,漕轉關中。可謂費用浩大,需時很長,動員人力很多。
由此可見,後世隋煬帝興建東都洛陽和開鑿大運河,實在都是功在千秋的偉業,只是因爲急功近利和好大喜功,讓原本有希望成爲一代聖君的他最終慘淡收場。
然而運送漕糧的目的也只能保證供宮廷消費、百官俸祿、軍餉支付。至於百姓們的食糧則須自行解決,便成爲巨大的商機。不少大糧商都不遠萬里的將廉價穀物從淮水和大江中下游運往關中儲存,待得夏秋之際,關中百姓新糧未收,舊糧將盡之際,提價出售,賺取高額利潤。
南陽郡的程氏便是中原糧商的典型代表,這個商賈世家不但自身擁有大量的貨船,還和淮水沿岸的諸多船幫有密切的合作關係。即便是淮水流域最爲兇殘的幾個水盜寨子,遠遠見到懸掛着程家旗幟的運糧船,都要仔細掂量幾分,不敢隨意招惹。
淮水中下游流域氣候溫和,所以秋收比關中要早了不少,大多農田都已收割完畢,朝廷的漕運也開始啓動。
按照往年的慣例,程氏等大糧商要起運糧食,往往會和朝廷漕運最繁忙的時節錯開。畢竟他們運糧的目的是用以囤積,有足夠的時間等待,沒有必要急於一時。何況朝廷的漕運事大,不容有絲毫耽擱,沿河的船舶遇漕船不讓者,按律鞭笞一百。情節嚴重者,被抄家梟首都有可能。
然而,今年的情況顯得有些詭異。
與往年不同,程氏爲首的幾個大糧商,不但趕在漕運最忙碌的時節開始運糧,還特意召集沿岸船幫頭子,要求盡數租用他們的貨船,大肆起運穀物。
當然,他們還是不敢影響漕運的,而是讓大量的船隊,尾隨着朝廷的漕船,緩緩的逆流而上。這些龐大的船隊,只是隨時將河道中央留出寬闊的水道讓出,使得漕船暢通無阻,遇到其餘的貨船卻絲毫不會避讓,而是始終尾隨漕船,將沿岸兩側的河道堵得滿滿當當。
如此一來,即便淮水的河道再寬闊,也無法容納下成百上千艘的龐大船隊。再加上來來往往,一貫橫行無阻的漕運船隊佔據着最中央的廣闊河道,根本沒有任何人敢駛入漕運水道,整個淮水突然間顯得擁堵不堪。
整整月餘,除了漕船絲毫不受影響,竟沒有幾艘商船能從淮河入海口抵達淮陽和潁川兩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