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十一月,關中各地漸漸飄起鵝毛大雪,百姓們紛紛躲在家裡熬冬,長安城周邊的作坊也在大雪天裡歇工大半,僅留下少數人手維持必要的生產。
劉徹窩在暖閣內,望着玻璃窗外的漫天飛雪,微微有些犯愁。
今歲的冬季遠比之前數年來得寒冷,氣候實在有些反常,讓他不由得想起史籍對來年的記載。
明年三月,關中將連降暴雨,並伴隨着大量冰雹;七月辛亥,將出現日食。
史上正值漢景帝劉啓在位,民間謠言四起,以爲雨雹和日食乃是上天爲懲罰景帝之過,方纔連降天災。景帝無奈之下,只得罷免了當時的丞相劉舍,代其受過,改任衛綰爲丞相。
如今歷史的進程被劉徹改變了,劉徹已登基爲帝,袁盎也沒早早死去,而是做了數年丞相,劉舍還是御史大夫,衛綰則從太子太傅改任中大夫,仍兼任太學祭酒。
然而天候卻並未因劉徹而發生甚麼太大的變化,畢竟如今的大漢可不似後世的華夏,會因碳排放引發甚麼溫室效應,影響到大氣候。
劉徹深知若不盡早想好應對之策,待得天災降臨就會有大麻煩。畢竟他纔剛登基,明年還要大婚,若三月和七月就連降天災,他的威信必定會因謠言而遭到重創。
要提前搶佔輿論高地,進而將民間輿論導向對自身有利的方向才行。
向臣民解釋雨雹和日食乃是正常的自然現象?
行不通的!
對迷信無知之人,自然要用迷信的做法,但不能由劉徹這個皇帝出面裝神弄鬼。
劉徹苦思良久,終是想到合宜的人選。
五年前,朝廷出兵收復河朔之地時,劉徹曾領兵駐守函谷關,以防備樑王劉武舉兵謀反。
在函谷關的太初宮內,劉徹遇到了崇尚道學的宣德,並將其收入麾下聽用。之後劉徹命宣德到大漢各地建設道觀,廣爲佈道。
五年來,劉徹爲宣德提供了大筆貲財,又命各地官府對其建立道觀大開方便之門,宣德已將那些名爲“慈濟”的道觀開遍了大漢諸郡。
劉徹之所以讓宣德建這些慈濟觀,並非是想傳播宗教,而是想建立如後世慈濟般的民間慈善組織,在發生大規模天災,官府難以顧及周全時,由慈善組織發動民間自救或協助官府投入救災。
故而遍佈大漢的慈濟觀沒有宣揚甚麼教義,只是簡單的導人向善,扶助孤寡老幼,從信衆處募集到的香火錢,也盡數用來廣設粥棚,爲窮苦百姓布粥施飯。遇到災害時,更是出動人手,不惜傾盡所有的救助乃至收容災民。
百姓是淳樸善良的,懂得感恩,尤是對慈濟諸多不求回報的善舉,百姓們盡皆感念在心,稱頌於口。
大漢取官時尤重官聲,在民間口碑好的官員往往在升遷時佔有極大的優勢,故而各地官府對聲譽極佳的慈濟觀愈發看重,便連當地的世家大族也紛紛贈與慈濟觀大筆的香火錢,爲家族謀求良善之名。
宣德雖有悲天憫人的情懷,卻並不迂腐,反是極爲狡詐厚黑,這亦是他最被劉徹看重的特質。
宣德命各個慈濟觀的觀主將世家大族送來的香火錢盡數收下,並投桃報李,在布粥施飯乃至救災時適當的爲那些世家揚名,向百姓們提及他們出資佈施的善舉。
如此一來,所有人各取所需,自是皆大歡喜。
隨着慈濟觀的影響力愈來愈大,宣德身爲大觀主,已成爲揚名各地的大善人,又在劉徹暗中的推波助瀾下,隱隱有執道教牛耳的勢頭。
當然,道教和道學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劉徹允許大漢出現道學宗室,卻覺不會允許大漢出現一個道宗。
漢人信奉和崇拜祖先即可,宗教甚麼的還是免談了。
後世談甚麼華夏信仰缺失,那是別有用心的公知或愚蠢的盲從者的謬論,華夏百姓向來不缺乏信仰,祖先篳路藍縷,開啓山林,我們感念在心,故而年年祭祀。
篤定人定勝天,先祖開天闢地,採石補天得爲神,這不是信仰麼?
頂多是華夏百姓較爲實際,求財之時拜財神,求子之時改拜送子觀音,這算甚麼信仰缺失,這是古典實用主義好麼?
信奉長翅膀的鳥人或憧憬樂土七十二少女的聖戰士,滾粗好麼?
劉徹細細想好對策,便是遣郎衛執手令,急召正在中原巡視各處慈濟觀的宣德,命其快馬進京,不得有半分延誤。
漢六十三年歲末,數則流言在關中各地交口相傳,並迅速傳揚至中原各郡縣,乃至蔓延整個大漢。
昔年太后王娡夢的驕陽入懷,不日便即有孕,隨後誕下龍嗣,是爲當今大漢天子劉徹,可見今上乃是日神臨塵,貴不可言。
匈奴人得知今上乃是日神,不甘見得今上護佑大漢社稷永昌,又記恨連年戰敗之仇,不惜放出北地災神,要於來年三月在關中各地降下天災,非但有傾盆暴雨,還會伴有冰雹。
唯有當今天子能引日神之力,爲大漢萬民驅邪避災,然天子年歲尚幼,神力未彰,需得先在來年春祭大典上祭祀日神,再於中元節祭奠爲國捐軀的大漢忠魂,方能於七月廿九辛亥日聚日神及忠魂之力,引來日曜神力,消滅北地災神。
大漢百姓若不齊心協力,爲今上祈福,並竭力對抗天災,則今上性命危矣,大漢亦將爲北地災神佔據,淪爲匈奴附庸,再無今日榮景。
這些流言隨着時間的推移愈演愈烈,大漢百姓因之羣情沸騰。
近年大漢對匈奴連戰連捷,百姓們的民族自豪感爆棚,加上朝廷屢屢減免賦稅,輕徭薄賦,又遇連年豐收,百姓豐衣足食,對已退位的太上皇劉啓和今上劉徹是頗爲感念的。
不少百姓都在家中爲太上皇劉啓立了長生牌位,祈禱其長命百歲,對今上劉徹自也是愛屋及烏。英明仁德太上皇既託之以社稷,定是知曉今上乃日神臨塵,能護佑大漢社稷永昌。
如此聖主,豈能被匈奴人使出的鬼魅伎倆所害,豈能被那狗屁北地災神所害?
堂堂漢人,又豈甘被匈奴人奴役,辱我妻兒,掠我財貨,使我屈膝臣服?
於是乎,百姓紛紛焚香禱告,爲天子祈福,更有不少關中百姓不懼風雪酷寒,匯聚在鄉里耄老家中,在萬民書上蓋了血指印,呈交到當地官府,請求郡縣長官轉呈朝廷,以表誓死捍衛今上之心。
民間輿論的力量如此之大,便連劉徹這始作俑者都未預料到,在他駭然驚覺時,這股近乎大漢總動員的勢頭已是止都住不住了。
民意是柄雙刃劍啊!
劉徹雖爲自個在民間擁有如此高的聲望感到欣慰,卻又不免心生惶恐,大漢的百姓實在太淳樸,太好忽悠了。
若是他日後昏了頭,沉溺於操弄民意,致使民粹氾濫,怕是會禍及社稷啊。
後世的華夏,類似的前車之鑑可不少。
被嚇到的可不止劉徹,還有諸多大漢權貴。無論是各郡縣的世家大族,還是長安城的朝堂大臣,皆是被這股洶涌澎湃的民意浪潮嚇得戰戰兢兢。
大浪襲來,誰若小心站到風口浪尖,必將被拍得粉身碎骨。
朝堂之上,丞相袁盎最先提及此事,向高居御座的劉徹躬身道:“陛下,這等民言愈傳愈盛,爲之奈何?”
他雖有“硬項丞”的美譽,但脖子再硬,也不敢將那些流言斥爲謠傳,否則若傳揚出去,他必將被大漢百姓視作居心叵測的佞臣,晚節難保。
“朕聞得那些傳言後,已命太史令觀測星象,便讓太史令向衆位卿家細說詳情。”
劉徹早有準備,將已候在御階之側的太史令唐都推了出來。
唐都感到羣臣紛紛投來的視線,心下不由苦笑,他這太常府屬官,秩俸不過區區六百石,平日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何曾如此受人矚目。
太史令雖掌天時星曆,他唐都也精研天文,但平日也頂多爲皇室或重臣推演些婚喪嫁娶的吉日良辰,哪有甚麼夜觀星象,預算天災的大本事?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如今也只有硬着頭皮,依着陛下的吩咐,出言誆騙羣臣了。
唐都趨步行至大殿中央,向劉徹行了禮,復又轉而面向羣臣躬身作揖,方纔道:“下官奉陛下旨意,夜觀星象,確實見得北方星象混沌,應有災星現世,來年三月或會稍稍遮掩紫薇帝星,然日曜亦是大盛,不出明年七月,必能盡掃北方星域的兇邪之氣,還我大漢朗朗乾坤,盛世永昌。”
羣臣聞言,皆是譁然,萬沒料到民間傳言竟真是確有其事。
老宗正劉通更是急聲問道:“紫微帝星被遮掩?那陛下命途如何,該如何趨吉避凶?”
此言一出,殿內霎時無聲,陷入極爲凝重的沉寂中。
老宗正實在是急瘋了,竟當衆詢問皇帝的吉凶,這是犯大忌的,鬧不好是要掉腦袋的。
劉通亦是醒過神來,扭臉望向御座上的劉徹,渾濁的雙眸中滿是執拗和擔憂。
他不怕死,只擔心劉徹有甚麼不測。
他曉得劉徹乃是太上皇劉啓膝下最爲出色的兒子,日後必能成爲千古聖君,將老劉家的江山箍得牢牢的。他作爲宗正,不能眼睜睜瞧着劉徹出事!
若以命換命能爲劉徹趨吉避凶,他不惜弒殺萬千權貴和百姓,甚或讓他舉家獻祭也無妨,死後也能昂首挺胸去見劉家的列祖列宗。
“呵呵,老宗正不必在意,朕知你是因憂心才言出無狀,不會怪罪的。”
劉徹擺了擺手,出言寬慰道,復又吩咐唐都:“太史令照實說來,無需隱瞞諸位卿家。”
唐都忙是躬身應諾,頂着殿內羣臣銳利如刀的目光,緩聲道:“民間趨吉避凶,最常見的便是沖喜之途,陛下亦可如此。”
老宗正眼神微亮,忙是道:“如何沖喜?”
唐都早將劉徹教他的話背得滾瓜爛熟,宛如神棍般死命忽悠道:“三月間若北地災神降下天災,則可待災情止歇,朝廷撫卹好災民後,陛下迎娶真鳳天女堂邑翁主,可使龍鳳齊鳴,抵禦災神侵襲,保陛下無恙。待中元節祭祀過大漢忠魂,不出七月,日曜神力暫入陛下龍體,掃除兇邪,災神必定敗亡。”
“好,就這般定下了!”
老宗正劉通身爲最德高望重的劉氏宗親,徑自爲皇帝做主,瞪着老眼環視殿內羣臣,冷聲道:“來年四五月間,陛下需得大婚,你等皆得悉心籌備,若有居心叵測之人膽敢陰私壞事,就是存心謀逆,當夷九族!”
羣臣皆是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他們瞧得出老宗正並非妄言恐嚇,而是真的決意如此。
朝堂上的這一幕很快便傳揚出去,大漢臣民皆是信以爲真,對陛下來年的大婚生出諸多期待,堂邑翁主那真鳳天女之名也隨之傳遍漢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