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伏雖已過得數日,然離處暑尚有半月光景,故暑氣未消,七夕之夜仍是悶熱得緊。
沐王殿下微服出遊,沒揹着他那巨闕大劍,且穿着麻葛短襟,加上因暑訓而曬得黝黑的膚色,看模樣倒是與尋常百姓家的孩童沒甚麼不同,只是舉手投足間那自幼養成的天家氣派,即便刻意收斂,也難以完全掩住。
隨行的小伴讀們倒還好些,便連年歲最幼的公孫愚都裝得比沐王殿下更像樣,畢竟他自幼深受長輩寵溺,且開蒙時日尚短,那脾性就跟山中的野猴子也差不多的,實打實是個教人頭疼的小屁孩。
唯獨乘氏侯嗣子劉典比沐王殿下更不適合扮做庶民子弟,樑王劉武和乘氏侯劉買這對父子,堪稱劉氏宗親內最具文采的,尤是劉買向來溫文儒雅,劉典在耳濡目染下也難免帶着濃濃的書卷氣。
加之乘氏侯夫人楋跋子姿容絕美,在大漢朝的世家宗婦中,其美貌絕對是一等一的,劉典完美傳承了父母雙親的優點,雖方是虛年十一,卻已儼然是個脣紅齒白,儒雅清雋的翩翩美少年。
最令人無語的,是他那白皙如玉的皮膚,兩個月的暑訓下來,炎炎烈雖論將他曬褪數層皮,卻硬是曬不黑,瞧得這般不可思議的情形,旁的王侯子嗣們皆是驚爲天人。
好在沐王殿下脾性粗獷,向來不覺“男生女相”是甚麼好事,否則怕也要羨慕嫉妒恨的。
就劉典這等樣貌及言行舉止,走到何處都是最招眼的,沐王殿下爲讓自個能玩得痛快,頗是霸道的讓人爲自家族兄尋來數件帶着帽兜的小斗篷。
要跟着出遊,就得批鬥篷。
劉典雖是內斂沉穩的脾性,但到底是個半大少年,平日外出遊玩的機會又不多,故還是極有興致的,也就勉爲其難,在這般悶熱的時節披着斗篷,遮頭蓋臉的外出。
好在今夜要前往的醉仙居與耀陽客棧相距不遠,也就隔了數條隧道,此隧道非彼隧道,是指漢代坊市內專供人通行的道路,兩側開設商鋪,約莫類似後世的商業步行街,大車或牲畜會有旁的通路,以免壅塞隧道,有礙通行,順帶也能讓坊市內更爲整潔些。
膚施城作爲上郡的郡治,城中的坊市規模不小,也是分有東市和西市的,東市是商賈雲集之地,西市則密佈着各種手工業作坊。
雖比不得昔年的長安九市,然佔地也頗大,是真正的“坊市”,即市中有坊,相當於後世囊括了數條商業街的城市商業區。
醉仙居位於東市的中心地段,是膚施城內最奢華的酒肆,或者可稱之爲酒樓,蓋因這買賣也是田氏商團名下的,隔着兩條隧道就是清暉客棧,劉沐等人落腳的耀陽客棧則在東市邊角的另一坊間。
不是說耀陽客棧的地段不好,而是特意選在較爲清幽之地,又因着仍需繳納市租和商稅,不宜興建在坊市外,以免壞了規矩,故纔在此修築。
自從沐王殿下入住耀陽客棧,周邊的隧道乃至整個坊間都被徹底封禁,故倉素領着小屁孩們悄然外出時,便連郡府官員都是無從知曉,也不敢隨意打探的。
沐王此行既是要“體恤民情,與民同樂”,自不會鬧出太大動靜,僅是包下了“醉仙八樓”中的望月樓,用以登樓弄月。
所謂醉仙八樓,即爲醉仙居以八座危樓構築的環形主體建築,中間是爲佔地頗大的天井,卻沒有修築任何建築,就怕犯了忌諱。
九乃陽數之極,誰會自找麻煩?
即便醉仙居敢建,只怕也沒甚麼人敢進。
醉仙八樓中,佈置最爲精緻的要數望月樓和摘星樓,望月樓富麗堂皇,摘星樓古樸典雅。
若教劉典來選,必要是要去摘星樓的,奈何沐王殿下的審美與皇后阿嬌相差無幾,最愛大紅大紫,金玉滿堂,向來不談雅俗,就是最純粹的喜好。
也沒人敢說這是俗氣,高祖自號“赤帝子”,大漢又崇尚玄色,即黑中帶赤呈微紫,故紅與紫皆爲“貴色”,反倒後世朝代崇尚的黃色,在漢代是本色麻衣的色澤,也就是庶民百姓最常見的服飾色調,也是近年放寬了服飾着色的法令,纔沒那麼普遍了。
沐王殿下的審美角度在大漢實屬正常,與之同好者爲數衆多,故望月樓向來是世家權貴和豪商巨賈最喜歡的玩樂聚會之所,也是個巨大的銷金窟。
尤是朝廷頒佈高爵遷居令後,上郡諸多得承高爵的世家權貴,盡皆舉家遷入膚施城,望月樓更是日日爆滿,堪稱日進斗金。
時值七夕佳節,今夜暫除宵禁,正當邀上三五好友,舉步登樓,舉樽暢飲,臨軒弄月,俯瞰全城燈火盛景。
豪商巨賈再有錢,也不敢跟高爵權貴們爭,頗是識趣的摸摸鼻子,到旁的危樓去吃喝玩樂了。
奈何世家權貴們也被攔在望月樓外,醉仙居的總掌事不斷拱手作揖,只道今夜的望月樓已被完全包下,還請各位貴人多多見諒。
呦呵!
貴人們可不會輕易見諒,要曉得上郡昔年可是直面匈奴右部的邊郡,民風之剽悍絕不下與京畿郡縣,當地的世家大族也多是出身軍伍,至少祖輩是立下過赫赫戰功的,否則也不可能得賜軍功高爵。
膚施城不似長安般寸土寸金,更遑論北闕甲第了,故長安城內的天上人間雖是貴婦雲集,然規模實則是不大的,也設了較高的“准入”門檻,膚施城內的醉仙居就沒這等限制了,佔地極大,光望月樓的規模就與天上人間的主建築差不多。
醉仙八樓,樓八層,高八丈。
鋼筋爲骨,灌之黏漿土,砌以磚石,塔型樓體的高度遠超三丈有餘的膚施城牆,更比郡守府的主建築要高得多。
隨着朝廷不斷放寬相關律法,故除卻帝都長安或各處皇陵和宗廟的周邊區域,在其餘城市類似的高層建物不斷興建落成,不太需要顧忌是否會逾制。
唯要注意的,這些高層建物不得爲私宅,意即是說,大漢臣民不得在自家宅邸興建過高的建物,以免影響周邊鄰舍。
尤是宅邸挨近官府的權貴,若是興建高層建物,就可將整座官府一覽無餘,自是大爲不妥。
八丈危樓,除卻底層的大堂和頂層的弄月軒,中間的六層各分三處雅閣,足供百餘權貴飲酒作樂。
直娘賊!
何人如此霸道,竟敢將整座望月樓都包下了?
就算太守他老人家要賞月,也不至……霸道若斯吧?
提到上郡太守,權貴們還是有些心虛的,蓋因現任太守亦是武將出身,脾性也確實挺霸道的,收拾他們向來不會手軟。
醉仙居的總掌事自是曉得何人如此霸道,卻也不敢透露半分啊。
太守已放出風聲,說是今夜受邀到耀陽客棧,與沐王殿下歡宴酬節,顯是得了殿下的授意,特意爲其掩人耳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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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若是漏了口風,教人得知殿下今夜在此賞景,權貴們怕不得蜂擁而至,爭相拜謁麼?
真若如此,壞了殿下興致,雖不至丟了性命,可若教大東家田勝曉得了,這油水甚多的總掌事也就做到頭了。
總掌事雖是面帶難色,態度卻不禁轉爲強硬,與沐王殿下比起來,這些上郡高爵算得了甚麼?
他正待加強語調,嚴詞拒絕權貴們,卻突是冒出不少起鬨聲,隱隱聞得說是醉仙居仗着背景硬實,端是目中無人甚麼的,甚至多有指涉田氏外戚。
人類大多有從衆心理,加之權貴們本就滿腹怨氣,便是紛紛出言應和,非得讓總掌事給個說法。
總掌事驟是顰眉,隱隱覺得有些不大對勁。
三大外戚世家的勢力雖已逐步退出朝堂,然天家反是對他們更爲照顧,出於補償之意給他們行了不少方便,亦想方設法護其尊榮不損,故沒甚麼人敢輕易挑釁三大外戚的。
此時竟有人敢指涉醉仙居背後的田氏外戚,只怕別有居心啊。
主辱臣死,這總掌事原是國舅田勝府中的家老,才得以外放肥差的,二者雖非君臣關係,卻也是主子和老僕,可容不得旁人輕易辱及主家。
他陰沉着臉,便欲喚來武僕揪出起鬨之人,敢在膚施城開這般奢華的酒肆,沒養着百八十武僕,怎的看家護院?
至於會否得罪太多權貴,那是多餘擔心,在這世上,權勢和拳頭就是硬道理,況且他也沒打算用私刑,只想先將人拿下,押往郡府報案,好歹向太守討要個公道!
眼瞧天色不早,沐王殿下怕是快到了,若在那之前未能平息此事,那才真是天大的麻煩。
他正待出言喚人,卻有位醉仙居的侍者拉了拉他的袍袖,靠到近前低聲稟報了幾句。
總掌事聽罷,心下驚駭不已,好在先得了侍從提醒,面上不顯半分。
他先是出言安撫了權貴們幾句,便是吩咐手下的掌事們先替他在此應付着,自個着是藉着出恭的由頭,往後苑匆匆行去。
權貴們見狀,只道那總掌事是行尿遁之計,不禁更爲惱怒,紛紛大聲呵斥着醉仙居店大欺客。
豈料沒過多久,總掌事便是去而復返,和顏悅色的給權貴們賠罪,又吩咐侍者們開了望月樓,除卻頂層的弄月軒,皆可任權貴們隨意出入,盡情玩樂,且爲表歉意,今日權貴們的諸般花銷,皆打對摺。
權貴們聞言,皆是面色稍霽,覺着這纔像話,又想到能佔便宜,也就不再鬧騰了,尤是先前率先起鬨的數人,皆是有意無意的交換着眼神,掩不住臉上的喜意和得色。
然他們卻不知曉,某人此時正高居危樓,用望遠鏡將他們的諸般舉止皆瞧得清清楚楚,臉上盡是不屑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