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內,皇帝劉徹端坐御席,便是細細品茶,邊是饒有興致的看着側席上那正在閱看供狀的太子劉沐。
這供狀乃是右中郎將趙立呈上的,正是犯官秦立的認罪自供,對於劉沐險遭賊人暗害之事,劉徹無論是出於帝皇還是父親的身份,總得給自家皇兒一個滿意的交代,也藉機考較考較他,且看他打算如何處置此事。
“如何?”
劉徹待得他閱罷,放下手裡的茶盞,淡淡問道。
劉沐一時反應不及,微是愣怔,帶着些許疑惑反問道:“父皇問得甚?甚事如何?”
劉徹端是哭笑不得,只好又問得更清楚些:“依你之見,這秦立的供詞可是屬實?”
劉沐方是恍然,撓着後腦勺想了想,皺着小鼻子甕聲甕氣的答道:“這秦立的供詞與項勝的供詞雖有不少出入,然兒臣以爲項勝明知自身難逃一死,想來是存着攀咬秦立乃至秦氏之心,以便牽拖更多人入罪,故其供詞不可盡信的。”
“哦?”
劉徹的眼神不禁渲上幾分訝異之色,復又追問道:“如此說來,你是信那秦立僅是向項氏餘孽提供兵械,卻並不知悉項氏餘孽已暗中勾結匈奴,更不知項勝欲對你出手之事?”
劉沐顰眉深思,學着自家皇祖父思考時的習慣性動作,用手摸着汗毛都沒長齊的光潔下巴,雖沒有甚麼美鬚髯,但並不妨礙他做出捋須沉思的動作,直教劉徹無語得緊。
半大小屁孩,愈是想裝大人,就愈顯得傻里傻氣的。
過得半晌,故作姿態的太子殿下方是結束了“長考”,對着已懶得看他的父皇出言試探道:“父皇,兒臣以爲那秦立應不至這般愚蠢吧?”
劉徹自顧自的批閱着奏章,隨口應道:“暗中匿下大批汰換兵械,將之交到逆賊之手,本就乃梟首夷族的不赦之罪,也未嘗不會做些更蠢的事!”
“……”
劉沐端是無言以對,卻仍是堅持着自身對此事的判斷,“父皇,兒臣還是覺着秦立絕不願陷秦氏於萬死不赦的絕境,否則他昔日知悉京中有變,就不會僅是送走妻兒,自身則留在玄菟太守府,等着束手就擒了。”
劉徹緩緩停筆,擡眸望向自家那傻兒子,心中頓感欣慰。
劉沐雖是堅韌剛烈的脾性,然終歸年歲尚幼,此番險遭賊人暗害,他面上雖是不顯,然心裡實也後怕不已。
父子連心,劉徹光是瞧他主動要求監看郎衛刑訊項氏餘孽,甚至數度親自行刑,便曉得他對這些賊人是何等憤恨。
然在此等心態下,劉沐尚能如此理智客觀的看待涉嫌此案的秦立,沒隨意遷怒,非但沒借機爲秦立和秦氏羅織罪名,反是近日隱隱流露出不欲株連秦氏全族之意。
不知不覺間,自家兒子的心智竟已成熟不少,不再是往昔那稍有不快便暴怒狂吼的傻小子了。
劉徹身爲人父,既是欣慰不已,卻又難免有些唏噓。
放在後世,三四年級的小學生有此等心智,怕是真算得上“早熟”了,然在現下這年月,在大漢世家子弟這卻甚是尋常,天家子則更是如此,在某種程度而言,也着實算是形勢所迫,環境使然。
着實苦了這些小屁孩啊!
然劉徹也非是真覺着自家兒子已成熟到足以明辨是非曲直,更遑論妥善處置此等棘手的難題。
劉徹輕聲笑問道:“你覺着秦立是否知情,抑或知悉多少,重要麼?”
“這……”
劉沐不解其意,聽得滿頭霧水,半晌答不上話。
劉徹突是追憶往昔道:“昔年朕尚爲太子時,竇嬰拜大將軍,前往邊郡編練新軍,有商賈收買邊將,向塞外羌人走私大批糧草,朕與父皇獲知此事,朕以爲竇嬰不敢,父皇卻以爲竇嬰不會,不敢與不會,區區一字之差,卻是更顯你皇祖父之老辣深沉,爲父其時卻是稍顯底氣不足的。”
劉沐曉得父皇向來不喜虛言廢話,此時更絕非無的放矢,不禁顰眉深思其意。
他自幼最爲崇敬父皇,也從母后和祖父母口中探問過許多舊事,曉得父皇自幼便是“生而知之”的不世之材,似他這般大事,父皇更已着手創設羽林和虎賁兩大強軍,如此天縱之資,非常人所能及,他更是心服口服的。
饒是如此,父皇都坦承自身昔年“底氣不足”,那所謂的“不敢”二字,內裡的意義就極爲深刻了。
“父皇,昔年皇祖父是如何應對的,父皇又想如何處置呢?”
劉沐雖是脾性暴躁,卻絕非愚鈍之人,隨即出言詢問道。
劉徹毫不隱瞞的坦言道:“爲父本欲建言父皇,遣去監軍和死士,以此震懾竇嬰,使其不敢有不臣之心;然父皇則以竇嬰遠在苦寒邊,身邊無人服侍爲由,特意將其夫人和兩個年歲稍幼的兒子送去隨侍左右,且頒下密詔,稍是提及有人走私糧草之事,卻非但沒有任何的斥責之意,反而好生安撫和勉勵了竇嬰一番。”
劉沐瞪大雙眼,那對老劉家子弟特有的狹長鳳眸閃着絲絲訝異,顯是沒料到自家那慈眉善目,堂皇光正的皇祖父,竟會有此等綿裡藏針的陰柔手段。
劉沐出生時,太上皇劉啓已禪位數年,日日修身養性,鮮少再露出陰戾狠絕的“本性”,尤是對這位寶貝孫兒最是寵溺,端是有求必應,故劉沐全然不知自家皇祖父昔年是何等的殺伐果決,甚至有些許剛愎自用的味道。
劉啓在位時雖是聖君,但絕非仁君,雖是孝子,但絕非慈父,更遑論甚麼兄友弟恭,敦睦宗親。
劉徹只是淺談輒止,並不打算向自家兒子講解太多內裡的陰私算計,這是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多是要靠自個領悟,悟性不高或是閱歷不足,解釋得再透徹,也是枉然。
況且各人脾性不同,劉沐也未必適合學劉啓和劉徹爲人處世的方式,劉徹身爲人父,所要做的無非是與他分享自己多年的見聞經歷,讓他從中悟出些道理來。
劉沐自幼“被放養”,倒也習慣了自家父皇的“語焉不詳”,早是養成了獨立思考的好習性,其實往往是愛爬樹掏鳥,下湖摸魚的熊孩子,其思維纔會更爲開闊活躍。
“在父皇看來,那秦立是不會,還是不敢?”
劉沐眸色微亮,似有所得,忙是急着詢問道。
劉徹讚許的頜首輕笑,卻是道:“愚鈍小子,爲父適才已是說過,秦立過往做了些甚,端是無關緊要,又何必再糾結其是不會,抑或是不敢?”
“嘎~~”
劉沐的腦子又不夠用了,滿是疑惑的眨着眼睛。
劉徹也不再爲難他,徑自道:“居於上位者,無須鉅細靡遺的明辨諸事,尤是理不清頭緒,難辨是非時,只需着眼於結果即可,待得有了餘力,再返頭細究過程,有錯改之,無則加勉,以便日後行事更爲妥當周全便是了。”
劉沐半知半解的點着頭,咂摸半晌,又是皺着眉眼道:“然父皇不是讓兒臣處置此案麼,若不辨明秦立犯行,如何給他定罪?饒是他死罪難逃,但是否該株連秦氏,兒臣着實不敢妄下定論啊!”
劉徹搖頭失笑道:“誅殺秦立,夷滅秦氏,對我大漢有甚好處,頂多能讓你泄憤解氣耳。”
劉沐驚詫萬分的急聲辯解:“父皇此言差矣,兒臣絕不會因私廢公,爲泄私憤而將無辜之人羅織入罪的!”
此言確是由衷,至少現下的太子殿下還是頗爲正派的,他雖是脾性暴烈,但鮮少肆意妄爲,拳頭雖硬,卻只揍天下該揍之人!
“在家國社稷之前,沒甚麼無辜之人!”
劉徹劍眉微揚,沉聲道:“況且武都候秦勇難逃治家不嚴,教養無方之責,且他知情不報,非但包庇秦立,更讓其繼續隱匿泰阿劍,又暗中爲秦氏子弟安排退路,如此種種皆非忠君任事之舉,算不得無辜!”
劉沐見得父皇面色不虞,忙是起身避席,躬身道:“父皇教訓得是,兒臣知錯了……然若因此便株連秦氏全族,未免也太過……只怕會引得臣民非議,有損父皇賢名。”
劉徹本就不是真的惱怒,聞得此言不由面色稍霽道:“帝皇只須體恤愛民,讓百姓們吃飽穿暖,生活富足,就不須忌憚甚麼非議。得民心者,若道某人可殺,則世人皆曰可殺!”
“兒臣受教了!”
劉沐由衷信服,蓋因先前離京出巡時,他多次微服出遊,接觸到不少坊間百姓,深知皇祖父和父皇兩代賢君在民間的威望之高,甚至遠超上古聖賢。
君意即民意,父皇若放言秦氏乃亂臣賊子,大漢臣民必竭盡全力將之舉族誅絕,萬里漢疆絕無秦氏子弟的立錐之地!
“秦立和秦氏非是不可殺,而是殺之無益,留則有用!”
劉徹話鋒突轉,細細教導道:“居上位者,要懂得權衡利弊得失,若要殺之,就當斬草除根,永絕後患;若要留之,就要讓其將功贖罪,從而感念在心。”
劉沐隱隱聽出父皇的話外之意,忙是道:“若是留下之人懷恨在心,爲之奈何?”
“斬其羽翼,摧其根基,使其孱弱,從此再無威脅!”
劉徹微闔鳳眸,不欲讓自家兒子瞧見他雙眸泛起的凜冽寒光,語帶勉勵道:“弱者的哀嚎和憤怒,對強者而言,皆是無關痛癢,你當時刻謹記在心!”
劉沐終是舒展眉眼,嘿嘿傻笑:“兒臣醒得了,兒臣絕不會心生懈怠,早日成爲似父皇般睥睨天下的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