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未央宮。
宣室殿內,皇帝劉徹閱看過暗衛呈回的密函,默然良久。
“依你之見,武都候可是知曉此事?”
劉徹用手指摩挲着密函上的字跡,擡眸望向侍立在御案前的郎中令齊山,帶着些許慨嘆發問道。
齊山躬身道:“回稟陛下,武都候或許不知,安西候卻應是知曉的。”
秦氏一門兩列候,武都候秦勇曾任大漢驃騎將軍,其嫡長孫秦立則因征伐西域及烏孫立下大功,得封安西候,鐵血秦氏堪稱漢軍柱石,豈料現今竟會這般糊塗,着實教人扼腕。
“秦立麼?”
劉徹緩緩起身,踱步行至門闥前,舉首望着午後驕陽,自嘲道:“盛極而衰,世間萬物皆難免,朕唯是疑惑,難不成朕在羣臣眼中如此薄情寡義,會因兔死而烹狗,因鳥盡而藏弓,抑或是氣量狹小,忌憚臣子功高震主麼?”
齊山忙是躬身道:“陛下何出此言,身正不懼影斜,若秦氏真是心懷坦蕩,又豈會忌憚陛下生疑?”
劉徹不以爲意的擺擺手,他曉得前些年殺戮太重,夷滅了不少世家大族,難免給羣臣留下心理陰影,然卻也不後悔,治亂世必用重典,若非已先將王侯權貴們收拾服帖了,大漢絕不至似現今般政令暢通,依照他擘畫的宏圖迅猛發展。
他轉過身來,復又問道:“暗衛可曾探知內情,秦立爲何甘冒夷族大罪,也要出手相助項氏餘孽?”
齊山不禁汗顏道:“還望陛下恕微臣無能,僅是在玄菟郡治夫租城佈下眼線,暗中監視安西候的府邸,卻未敢遣人混入其府內,故僅能根據歷來收到的密報略作推測。”
劉徹自不會因此怪罪他,秦立畢竟出身虎賁衛,昔年也曾學過些特種作戰乃至喬裝潛伏的手段,雖不如羽林衛學得專業精深,警覺性卻也不至太差,何況秦立外放到玄菟郡,因其妻劉婧隨任,故在其夫租城的府邸內,下人多是從長安帶過去的,暗衛想混進去頗是困難,甚至容易打草驚蛇。
齊山命麾下暗衛謹慎行事,無疑是正確的。
他微微頜首,道:“無妨,你且說來聽聽。”
齊山早料到陛下會問及,心中已思慮妥當,便不假思索道:“依微臣看來,安西候雖出身秦氏,亦堪稱良將,然其心性偏軟,極易耽於兒女私情,項氏餘孽想要拿捏於他,若從其妻兒下手,無疑可見奇效。”
劉徹眼瞼微闔,謔笑道:“爲保住他的妻兒,便要擄去朕的獨子,以備他日事發,得以用來保命麼?”
齊山追隨皇帝陛下多年,豈會不曉得,每當陛下眯着那狹長鳳眸,再面露笑意時,乃是陛下真正盛怒之時。
齊山遲疑片刻,硬着頭皮道:“陛下,秦立固然罪不容赦,然桃候那裡……”
“你且讓桃候放心,朕乃九五至尊,自是一言九鼎,既已允諾於他,便不會食言而肥,待得滅盡項氏餘孽,他桃候一脈仍是姓劉!”
劉徹聞得他提及劉舍,不由稍斂怒意,劉舍不愧是項襄後裔,識時務懂進退,且行事果決,爲了保住舉家親眷,沒甚麼割捨不掉的。
“陛下,那秦繼畢竟是秦立之子,若也留他性命,日後……”
齊山卻唯恐陛下過於心慈手軟,留下甚麼後患,忙是欲言又止道。
“無妨,你去尋尚書令主父偃,讓他代朕擬道恩旨,傳到玄菟郡給秦立,就說朕念及秦氏功勳卓著,且秦繼來年將滿六歲(虛歲),已到了開蒙的年歲,就讓那娃娃返京,給皇子做個小伴讀,也好入得宮邸學舍的蒙學館。”
劉徹劍眉輕揚,復又加了句:“若是安西候夫人捨不得孩兒,不妨也跟着返京,朕倒要瞧瞧,秦立會如何應對。”
齊山自是會意,應諾道:“陛下英明!”
劉徹邁步行至齊山近前,突是饒有趣味的問道:“你說武都候應不知曉項氏餘孽此番要擄去我兒,然近年軍中的秦氏將領紛紛卸甲還鄉,後輩子弟也鮮少再入伍從軍了,皆是散居各地,且大半都已暗中去往玄菟郡,你可知武都候爲何如此佈置?”
“回陛下,據桃候所言,項氏餘孽乃是以昔年隋候珠之事要挾那劉婧和桃候一脈,然臣覺着項氏餘孽若也想據此要挾秦氏,安西候或許會因妻兒而就範,武都候卻是萬萬不會僅爲安西候及其嗣子而不顧舉族性命的。”
齊山端是字斟句酌,見得陛下沒有打斷他,復又繼續道:“秦氏若想謀反,與桃候勾連雖也添不了多少勝算,卻也是有利無弊的,但近年武都候府卻似有意無意的疏遠桃候府,武都候更鮮少露面。若桃候所言屬實,秦氏從未在暗中遣人與他聯繫,那武都候乃至秦氏的作法,反倒似要明哲保身,若有萬一,則讓族內子弟得避夷族之禍。”
“明哲保身麼?”
劉徹沉吟片刻,淡淡笑道:“這些老狐狸,果是保全家族,甚麼都可捨棄,秦勇的作法倒是和劉舍有些相似了。”
齊山亦是心下暗歎,武都候只怕萬萬料想不到,平日看似古板迂腐的桃候,遇着此事卻比他更爲果決老辣,不惜兵行險着,早早向皇帝陛下坦承此事,且願繼續與項氏餘孽虛與委蛇,助陛下將其一網打盡,以將功贖罪,反倒覓得活路了。
劉徹眼神微是閃爍,意有所指道:“依你所言,隋候珠的舊事乃劉婧犯下的,即便要牽連,也絕不至讓秦氏舉族連坐,秦氏雖似不欲謀反,卻又暗中安排族中子弟離京避禍,只怕是還有甚麼旁的把柄握在項氏餘孽手中吧?”
齊山聞言知意,接着話頭,將陛下未曾說出口的揣測給直接挑明:“陛下,微臣以爲也無需甚麼把柄,昔年項氏餘孽既能拿出隋候珠,想來那泰阿劍亦在其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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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珠現,光耀九州;泰阿出,倒懸日月;劉氏起市井,竊國得爲皇,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此乃昔年項氏餘孽廣爲散播的謠言,現下看來,用隋候珠沒構陷成少府陳氏,用泰阿劍卻是能讓鐵血秦氏忌憚不已啊!
想想也正常,秦氏在軍中頗具威望,且勢力極大,若是得了泰阿劍,多是不敢像得了隋候珠的少府陳氏般,敢連夜入宮向皇帝陛下坦承的。
說實話,天家對少府陳氏的信重,壓根就非旁的世家大族可比的,隨便換個世家在那謠言四起的風口浪尖得了隋候珠,必是慌亂驚懼,絕對做不到少府陳氏那般毅然決然,毫不拖沓,更遑論是得了泰阿劍的秦氏。
不得不說,君臣間的彼此互信是很重要,偏生秦氏對皇帝劉徹本就心懷忌憚,也就難免被項氏餘孽拿捏了。
劉徹瞧着齊山那略帶不甘的神情,不禁搖頭失笑。
別看齊山這廝終日面色冷峻,實則頗爲悶騷,瞧他時常邀那衛敷榮出遊就曉得,他的“高冷”也是分對象的。
齊山歷任羽林左監,郎中丞和郎中令,屢立大功,事事皆是辦得周全妥當,唯獨在與秭歸項氏周旋七年後,最終落得功敗垂成,泰阿劍和隋候珠皆沒能尋到。
劉徹雖未因此怪罪他,他自個卻至今都放不下,愈是優秀的人,就愈容易生出追求完美的執念,不願人生留下甚麼污點的。
毫不誇張的說,齊山這輩子若無法誅絕項氏餘孽,併爲皇帝陛下尋回泰阿劍,怕是會死不瞑目。
何況陛下爲了避免打草驚蛇,便連沐王殿下都沒即刻召回,僅是暗中增派內衛和暗衛保護,且給殿內中郎將倉素送去密旨,讓他多加小心,務必護得沐王周全。
沐王殿下乃是陛下獨子,且極有可能冊爲儲君,他日繼承帝業,饒是如此,陛下都捨得讓他以身犯險,又有桃候不時“通風報信”,若這般都無法將項氏餘孽一網打盡,尋回泰阿劍,齊山覺着自個也無顏再見陛下,唯有以死謝罪。
劉徹猜也猜得他的心思,卻也沒打算出言寬慰他,想到項氏餘孽竟想對自家傻兒子下手,劉徹的殺心無疑比齊山更盛。
更讓他惱怒的,是項氏餘孽竟投靠了匈奴人,只是不知秦立乃至秦勇是否知曉,若秦氏真是爲保全自身而勾結匈奴,那就必得將之舉族誅絕,雞犬不留!
秦氏在漢軍中威望甚重,似這等家族若投靠匈奴,對大漢的民心士氣無疑是重大打擊,劉徹雖不怕秦氏將領爲匈奴所用,但大漢丟不起這人!
旁的權貴投敵叛國都無傷大雅,但劉氏宗親不能,軍伍世家亦不能!
煌煌大漢,鐵血軍魂,不容折損!
身爲帝皇,不提爲國爲民拋頭顱灑熱血的大覺悟,但該承擔的責任就責無旁貸,劉徹自身如此,他那傻兒子亦如此。
待得此事了結,沐王殿下也算間接立了大功,替他改改身份也無不可!
椒房殿內,皇后阿嬌正思念着自家那小沒良心的,若是教她曉得皇帝劉徹的所作所爲,怕是咬死他的心都有。
嗯……或許這就是父愛和母愛的本質區別吧,也談不上何者更偉大,只是父愛如高聳堅實的山巒,母愛卻似廣袤包容的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