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往西數裡,渡過泬水,便是泬西邑的轄地。
泬西邑設衙治邑僅短短五年,卻已有三萬百姓常住其北闕居民區,每日到南闕工坊區務工的百姓更是近愈十萬。
在工坊區擁有最多作坊的無疑是田氏商團和聯合制衣,皇室實業的造紙和印刷作坊皆匯聚在工坊區的一座高牆大院中,作坊數量雖不算多,規模卻是極大,僱傭了不少匠師。
清河百貨更是向來只置鋪面,不設作坊,販售的貨物除卻竇氏田莊種出的農物,餘者皆是代人販售。
泬西邑的邑令識趣得緊,只要皇室實業那處工坊大院不逃稅避稅,向來皆不去多管,對田氏商團和聯合制衣的諸多作坊則派府卒在周邊巡視,免得有不長眼的地痞無賴前來鬧事。
近年來泬西邑每歲收取的商稅已暴漲至十餘億錢,近愈國庫歲入的一成,泬西邑令這位置自也炙手可熱。
好在泬西邑令位同萬戶大縣的縣令,秩俸六百石,邑內府衙形制及諸官亦同大縣,且不歸長安縣令轄制,而是直屬長安內史府。
內史王軒位列諸卿,掌京畿政務,除卻丞相袁盎,三公九卿中再無人能指使其理政行事,背後又有皇帝撐腰,自不會因各大派系的壓力而輕易撤換現今這辦事穩妥的泬西邑令。
立冬過後,泬西邑令加派大量府卒巡夜,蓋因泬西邑頗爲特殊,不似大漢的尋常城邑設有宵禁。尤是每年歲末前,諸多作坊爲了趕工,皆是夜以繼日的加班加點,往來運送貨物的車駕絡繹不絕,即便在深夜亦是燈火通明,車馬喧囂。
今歲聯合制衣又接下數筆大買賣,尤以皇帝和皇后下旨購置的近四十萬套棉襖冬衣最是緊要,半刻耽誤不得。
泬西邑令聞之此事,自也不敢怠慢,甚至遣府卒沿途跟車開道,護着載滿棉布和棉絮的車駕,從田氏商團的棉紡作坊運到聯合制衣的成衣作坊,復又由帝國物流的車隊將裁製好的棉襖成批運走。
現下又是年節將至,其餘商賈開設的諸多作坊也正全力趕工,整個泬西邑堪稱不夜之城……只是沒築起城垣。
某處成衣作坊內,堂堂大漢常山王劉舜正手持剪刀,沿着棉布上劃好的切線細細剪開。
總掌事王嬸遠遠瞧着他全神貫注的神情,滿意的點了點頭。
這小傢伙入得作坊已有三月,起初真是甚麼都做不好,還傲氣得緊,若非他是某位掌事的遠房親戚,又是被父母逐出家門的小可憐,王嬸早就將他辭了。
好在他雖傲氣,但確實機靈,學得快,尤是刀箭用得利索,沒半個月就從學徒升了正式工匠,月例亦從千錢漲到一千五百錢。
“舜哥兒,幹得差不多了,先歇歇吧。”
王嬸見得裁剪的布料已是足夠,便是上前招呼道,成衣作坊採流水線作業,布料裁剪得再多,後頭縫製的工匠趕不過來,也是白搭。
“好!”
劉舜點頭應着,卻是直到將手邊剩下的小半摞布料裁剪好,這才停了手。
王嬸瞧在眼裡,愈發滿意,心道是如何狠心的爹孃才捨得將這眉清目秀的小哥兒逐出家門。
他剛入作坊時,黑得跟木炭似的,倒還瞧不太出來,直到在作坊裡呆久了,逐漸恢復了原本的白皙膚色,作坊裡的掌事和工匠們這才曉得這可是個俊俏哥兒。
實話實說,劉舜的容貌確實生得好,且是十四個兄弟中數一數二的好。
畢竟太上皇劉啓眉目俊朗,其生母王皃姁更是傾國傾城,論容貌比皇后王娡還要更勝三分,否則也不會得劉啓盛寵,四年內接連誕下四個皇子。
然因劉舜常年在宮裡嬌生慣養,稍有些發胖,加上輕浮孟浪的氣質,就是個油頭粉面的紈絝子弟。
半大小子,正值越揍越皮實的年歲。
先前結結實實捱了四記廷杖,剛養好傷又被趙王劉彭祖帶出宮,鞍前馬後的隨意使喚,入得成衣作坊後更忙得不可開交。
數月光景,過往稍顯矮胖的劉舜硬是竄高不少,亦已告別贅肉,氣質更沉穩不少,加上常年養成的幾分貴氣,若是換上文士青衫,還真能扮個翩翩公子。
成衣作坊是甚麼地方?
女工彙集之所,除卻少數乾重活累活的粗使僕役,其餘掌事,工匠乃至學徒皆是女子,更有不少還是與劉舜年歲相仿的小丫頭。
漢代的風氣遠比後世歷朝歷代開放得多,大漢女子更是大膽得緊,劉舜這俊俏哥兒入了成衣作坊,就如同入了狼窩似的,不知多少雙眼睛都死死盯着,端是媚眼連連。
劉舜雖是因調戲宮娥而被責罰,但多是出自小屁孩對男女之事的好奇乃至衝動。
自幼養在深宮內苑的他,何曾遇過這麼些如狼似虎的女子,每日在衆多熱辣視線的注視下,他只覺頭皮發麻,避之唯恐不及。
“怪不得陛下皇兄常言,女人是林中猛虎,山中餓狼啊!”
劉舜在心中如是哀嘆,只想着今後必得讓父皇和母妃給他尋個矜持些的王妃,否則只怕自個要被生吞活剝了。
“還需寡言少語……”
劉舜默默唸叨,每逢上工間歇,作坊裡的女掌事和女工匠們多是會出言調笑,堂堂常山王亦是遭不住,每每皆是面紅耳赤,反是引得她們愈發變本加厲的逗弄。
他愈想愈悲催,額角都冒了汗,隨手便從懷襟裡掏出一方錦帕,正想用來擦汗,卻又突是頓了頓,瞧了眼那帕子又是塞回衣襟裡,擡手用袖口胡亂抹去額頭的汗水。
“嬸子,若我玩命幹活,到得歲末能拿到那甚麼年終獎麼?”
劉舜挪着步子,走到王嬸跟前,出言問道。
王嬸待人隨和,私下作坊裡那些年紀不大的工匠多是不會喚她總掌事,而是喚聲嬸子,顯得親近些。
王嬸笑道:“若真做的好,且作坊能趕在工期內達成預定的生產數量,非但有年終獎,更有不少賞錢。”
劉舜目光熠熠,現下他的月例已漲到一千五百錢,又因作坊近來皆在趕工,算上那甚麼加班費,每月能攢到近三千錢。畢竟吃穿住用皆由八皇兄支應着,他掙的工錢都能攢下。
出宮數月,他已攢下六千錢,離着年節還有三個月,光工錢就還能攢八千餘錢,若真能再得年終獎和賞錢,離攢足三萬六千錢的日子就不遠了!
“嬸子,可還有旁的活計,我想多幹些活,也好多得些年終獎和賞錢。”
劉舜在成衣作坊呆久了,已曉得作坊的章程,尤是那多勞多得的績效考覈,想要升月例,想要多得賞錢,就得比旁人幹得多,幹得好。
王嬸無奈的搖搖頭:“你這小子,還真是掉錢眼裡了。”
這舜哥兒瞧着言行舉止應是出身大戶人家,只是卻穿着粗布麻衣,平日在作坊裡用午膳時,也沒見他嫌飯菜不好,皆是大口大口的狼吞虎嚥,就跟餓死鬼似的。
莫不是暫住在那掌事家中,遭了苛待,下了工沒讓他吃飽?
依着舜哥兒的工錢,在長安城莫說吃飽穿暖,便是不時到食肆吃些好的都不難。
念及至此,王嬸不由眉宇緊皺,將劉舜拉到一旁,問道:“舜哥兒,你實話跟嬸子說,平日可是受了苛待,甚或打罵……”
劉舜不由愣怔,撓了撓頭:“倒不至被打罵,苛待麼……應算是有吧?”
在八皇兄的王府裡,吃住可比在宮裡差遠了,今歲他連皇祖母賜下的葡萄都沒吃着,七皇兄還特意抱着竹簍在他面前吃葡萄吐葡萄皮,這可不是苛待麼?
“竟真是如此!”
王嬸面色微帶慍怒,出言道:“待嬸子幫你去尋許掌事討個說法,若她仍要如此待你,索性搬出來,嬸子給你找個地方落腳。”
“去找許掌事?”
劉舜真是聽懵了,好不容易纔反應過來。
王嬸所謂的許掌事是八皇嫂許氏的遠房族妹,本是打算舉薦到某間成衣作坊做總掌事的,又覺着歷練尚淺,怕掌不好作坊,便先送來做個這處作坊做掌事,跟着學些時日,日後再行遷調。
恰巧劉舜要隱藏身份進成衣作坊務工,就以許掌事遠房親戚的身份進了作坊,反正兩人確因八皇嫂有層親戚關係,只是隔得有些遠罷了。
王嬸要尋許掌事討說法,那真是太看得起那位少婦了,這說法怕是連八皇嫂都給不出來啊。
“嬸子,你怕是想岔了,許掌事沒苛待我,也不敢苛待我的。”
劉舜忙是將她攔着,半真半假道:“苛待我的乃是家兄,我現下亦是吃住在兄長家中,必是不能搬到外頭居住的。”
王嬸疑惑道:“你不是被父母逐出家門,借住在許掌事家中麼?”
劉舜搖頭苦笑道:“父母雖將我逐出家門,但又怕我沿街乞討,丟了家裡的顏面,便讓兄長收留我,好歹給口粗茶淡飯。”
“嚇!怎的有這般狠心的爹孃,這般狠心的兄長。”
王嬸揚眉怒目,忿忿不平道:“你平日的工錢莫不是都被兄長奪去了,還被他逼着玩命幹活掙錢?”
“……”
劉舜啞然無語,總不能實話實話,自個是因調戲女子,才需掙錢贖刑。
他出宮數月,接觸到不少尋常百姓,已然曉得在百姓眼中,調戲女子是何等下作之事,非但教人瞧不起,更是會被戳着脊樑骨啐唾沫。
何況王嬸還是大丫的……
念及至此,劉舜忙是連連搖頭,解釋道:“嬸子還是想岔了,我掙的工錢都自個攢着,只想攢得多些,年節給父親送去,讓他饒恕我過往犯下的大錯,準我重歸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