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縣的縣令見得錢莊的總掌事親來報案,不敢有絲毫輕慢,遣了縣尉暗中探查此事。
枳縣乃是邊城,走私商販見得多了,查起來自是輕車熟路。
縣尉先率吏卒喬裝成尋常百姓,暗中監視先前到少府錢莊存入黃金的商賈,隨後順藤摸瓜就將那數名走私販子的來歷打探清楚。
縣令得了回稟,曉得乃是邊民走私,且購買的貨物皆爲精緻昂貴的吃穿之物,最重要的是發現了那用於走私的隱秘山道。
他脊背直冒冷汗,那山道好在只是用來走私,若是夷兵經此路入境,對毫無防備大漢邊民燒殺擄掠,那他這縣令至少要定個怠惰失職之罪。
這事瞞不住的,縣令邊是向郡府呈報此事詳情,邊是遣縣尉去邊軍大營示警。
他這縣令雖無法調動邊軍,但好歹要提醒邊軍將領派兵巡視或儘速佈防纔是。縣尉也調了縣兵預做戒備,然漢代的縣尉就類似後世的警察局長,縣兵相當於民警,維持治安還行,真要上陣殺敵可沒甚麼戰鬥力。
若真只做這些防備,枳縣的縣令和縣尉也算是處置得宜,也便不會發生後頭的大事。
然這二人很有些想法,或者說是常年派任邊城生出的鬼主意,做了件不知是“畫蛇添足”還是“畫龍點睛”的事情。
過往要擒拿走私商販時,苦於無法越境抓捕,往往只能擒拿住臨時受僱運貨的僕役走夫,逮不着買賣雙方的正主。
縣尉就想出個高招,查出走私商隊時先不出手擒拿,而是偷偷往他們的貨物裡下毒,如此買方拿到貨物後,就算不被毒死,對走私貨物的漢商也不再信任了。
縣令不是迂腐之人,關了邊市後也確是出現太多走私商販,非擔讓吏卒們疲於應付,也使得他屢屢遭了郡府發來訓誡文書,大大影響其政績評鑑。
斷人升官之途,宛若殺其父母。
兩人自是一拍即合,接連試了數次,倒還真是見效,走私商販逐漸變少了。
然並非每種貨物都能下毒,且要悄無聲息的下手更不容易,故也非每次都能如法炮製。
恰好此次的走私販子購買的貨物中有不少飴糖,乃至上等枸醬,這就好下毒了。
下毒的法子頗爲講究,用蝰蛇毒汁與數種毒草汁混合,以蜜蠟封成小丸,混入枸醬中壓根是瞧不出來的。
爲何不直接下毒?
能吃得起着上等枸醬的,在西南夷怕是身份不低,想來會先找人試毒的,縣令和縣尉行此計謀已算熟門熟路,考慮得頗是周全。
事實也正如他們所料,無知無覺的瑤人將貨物運回族內,呈給了瑤王。
上等枸醬價格高昂,又頗難弄到,瑤王自是極爲珍視,每甕就只舀了小半勺,讓下人舔舔,試了沒毒,也就放心收好,讓自家婆娘慢慢享用。
他那婆娘是夜郎王的女兒,自幼錦衣玉食,嫁到瑤國是有些委屈的,現下有孕在身,甚麼都吃不下,就想吃這酸酸甜甜的枸醬。
瑤王是個疼婆娘的好男人,自是想盡辦法幫她弄來,雖說買不到那傳聞中的珍品枸醬,好歹要弄來漢國市面上頂好的。
好貨自是不便宜,此番弄回的三甕上等枸醬,光月餘前下的定錢就足足三斤黃金,臨到取貨時,又付了六斤黃金。
其實說貴也不貴的,那些替瑤人購置走私貨物的大漢邊民還真沒坑他們,枳縣市面可買不到這般好的枸醬,要先向蜀商下定錢,他們纔會遣人回巴郡的郡治江州運來。
瑤人又要得緊,快馬加鞭的往返兩地,專爲運送三甕枸醬,才收取九金,這價錢算是很厚道了。
瑤王出手如此大方,顯是愛慘了自家婆娘。
只可惜,這愛太過沉重,導致他那婆娘承受不起,那枸醬剛吃了兩日,便是舀到了混在裡頭的毒丸,沒嚼幾口便即毒發。
此乃劇毒,先腹痛如絞,不足半刻便口鼻溢血,生生嚥了氣。
一屍兩命!
對瑤王而言,自是人間慘劇,使其哀痛欲絕。
人在悲慟難抑時,多是要尋找發泄口,復仇是最爲直接的方式。
瑤王醒覺乃是枸醬有毒後,悔恨之餘更是徹底癲狂,領着千餘親兵殺氣騰騰的晝夜趕路,要從那隱秘山道入漢境,將那些毒害他妻兒的漢民盡數斬殺。
沒人敢多作勸阻,皆唯恐被他斬於刀下。
於是乎,瑤王莽撞而冒失的只帶着親兵侵入漢境,又好死不死的被奉命前來查探山道的漢軍斥候瞧見了。
這斥候爲囤駐在枳縣的邊軍所部,見得大隊夷兵犯境,忙是飛速返回邊軍大營稟報。
邊軍將領聞訊,驚駭之餘忙是遣麾下騎兵盡數出營,先趕去堵住那條山道出口,他則先去點齊步卒,隨後就到。
斥候雖只瞧見近千夷兵,可難保只是先頭部隊,後頭指不定還有大隊人馬。
枳縣乃是邊城,向來爲囤兵之所,光騎兵就有三千餘,還有萬餘步卒和諸曹輔兵,這還是朝廷數度裁撤邊軍後的數目。
區區數十里的距離,大隊騎兵僅用小半個時辰便即趕至。
瑤王及其親兵出得山道,尚未走遠便是被漢騎撞到,兩軍打了照面,沒甚麼好廢話的,殺!
依着兩方的戰力對比,何來狹路相逢勇者勝的說法?
三千餘披堅執銳的漢騎,對上千餘身着皮甲的夷兵,又是在地勢開闊的山邊,執着戰戟衝鋒,不消半刻功夫將夷兵殺得四散潰逃。
瑤王連放狠話或跪地求饒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漢騎藉着馬力投出的數支戰戟活活釘在地上,真真死不瞑目。
着實是他那身錦袍華衣在一衆瑤人中太惹眼,明擺着就是領頭的,漢騎將士自是都想搶到斬殺敵酋的首功,唯恐被其餘袍澤搶先,索性就把戰戟當成標槍,玩命的往他所在之處投去。
……
便是如此,一甕枸醬引發一樁血案。
冥冥之中有定數,諸般巧合集結出此等令人啼笑皆非之事。
邊軍將領領兵趕至,讓通曉夷語之人仔細盤問被俘獲的夷兵,曉得了瑤王進犯漢境的緣由。
待得枳縣的縣尉趕來,聞得此事更是脊背冒汗,卻也沒敢隱瞞內情,忙是稟報縣令,隨後又與縣令聯名上書郡府。
巴郡太守見得那文書,覺着也不是甚麼大事,也就沒特意奏報朝廷,巴蜀與西南夷爲鄰,過往也沒少爆發衝突,只要大漢軍民不出現較大傷亡,便無需事事奏報。
大漢郡國衆多,且不提毗鄰外夷的邊郡,便是諸多內郡也會偶有鬧鬧山賊和水匪的,若每個封疆大吏動不動就奏報朝廷,公府就算再添兩倍的人手也忙不過來。
此番枳縣邊軍沒多少傷亡,比剿匪還輕省,依着過往規矩,由當地官府和邊軍自行處置即可。
雖因枳縣的縣令和縣尉在枸醬內下毒,方引發此事,但他們的立意是好的,想法更是妙得緊。
巴郡太守非但不打算懲處二人,反倒想將此計寫入策論中,呈送給皇帝陛下。
每月都要呈交策論,他着實是絞盡腦汁,如今有現成的,自是高興得緊,哪裡還會懲處這兩位下屬?
於是乎,此事也就枳縣邊軍向太尉府呈了份例行性的公文,而非軍情呈報,顯是沒將之視爲外夷犯邊,而是因偶發事件,殺了越境的夷酋。
大漢西南的外夷數量衆多,光大的部族聯盟就足有十餘個,它們的附屬部族就更多了,夷酋端是數不勝數。
對此類公文,太尉府屬官多是瞄上數眼,瞧見殺夷兵數百,大漢邊軍無甚傷亡,就覺着許是邊軍將士手癢或要弄些貲財,又到邊境“打草谷”,屠了個蠻夷部落。
太尉府屬官多是武將出身,對這裡頭的門道清楚得緊,邊軍將士打草谷很正常。昔年匈奴不斷侵擾擄掠大漢邊民,大漢邊軍也沒少出塞去劫掠匈奴牧民的。
只要不折損太大兵員,這等事呈報到太尉府,多是看過後就壓箱底了,不會再呈給太尉,更無需轉呈給皇帝陛下。
這倒算不上甚麼怠惰失職,無非是漢軍內部多年形成的“潛規則”,便連御史府都對此採取默許的態度,將之視爲邊軍將士的特殊“福利”。
俘虜可自行發賣,繳獲無需歸公,常年就這規矩了。
蓋因如此,瑤王領兵犯境之事便似船過水無痕,無論在大漢官僚系統還是軍隊系統就如同從未發生過般。
然夜郎王卻是死了女兒女婿,且他的愛女肚裡還懷着孩子啊!
夜郎王聞得此事,自是怒不可遏,命麾下大將點兵五萬,勢要漢人以命抵命。
他不知是誰在枸醬裡下得毒,卻知女婿是命喪漢軍之首,自然要找巴郡太守算賬。
夜郎王特意遣人給巴郡太守下了戰書,讓他洗淨脖子等着。
巴郡太守乃是武將出身的邊郡太守,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瞧得如此囂張的戰書,不禁氣得七竅生煙。
老子信了你的邪!
他邊是調兵遣將加緊邊城守備,邊是書寫詳細奏報,遣人快馬呈送皇帝陛下,還不忘順帶上表請戰,非要親手弄死那狂妄的夜郎蠻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