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狼居胥山,天候變幻莫測,尤是瞧在漢人眼中,着實詭異得緊。
在匈奴龍城所處的谷地平原,冬季的天候較山脈外暖和不少,然每歲皆會比丘陵地帶和大漠更早迎來初雪,或許,是因此地乃數條河川的源起之地,溼氣較重的緣故。
事實上,最讓漢軍將士不適的,絕非夜裡飄落的小雪,而是白日間總會莫名降下的雨夾雪。
雨不大,雪不寒,端是來去匆匆,雨後往往沒甚麼積水,更留不下積雪,卻是陰溼得緊,亦煩人得緊。
大漢最精銳的騎軍將士多是出身關中的良家子,且常駐京畿之地,關中冬季降雨較少,可不似狼居胥山深處,每歲九月往往會有小半日子都在飄着夾了雪花的小雨。
此地,乃匈奴人眼中的聖地,降雨乃長生天的恩賜,然教漢人看來,就真是苦寒的蠻荒,該死的鬼天氣!
在此等天候下作戰,攻城方多半是居於劣勢的,就如後世隋朝,數度遠征高句麗,每每入冬後,就不得不撤兵,非但難競全功,更屢屢被敵軍趁勢反擊,在撤退過程中傷亡慘重。
所幸,現今的漢軍擁火器之利,壓根就沒打算用步卒強攻。
九九重陽,漢軍兵臨龍城,圍三厥一,在城外安營紮寨。
接下來的兩日間,大量投石機與簡易城弩陸續運抵,陳列於武剛車陣前,虎賁火器士每每“興致所至”,機括扳動,弓弦緊馳間,炸藥包和高爆弩箭便朝着城頭乃至城內拋射而去,但聞雷聲滾滾,但見煙硝騰空,隨後多半能遙遙望見匈奴守軍的混亂,隱隱傳來苦痛哀嚎。
晝夜不停,時辰不定,不時就轟幾下,彈藥充足,就是這般任性!
“果不出殿下所料,欒提莫皋那廝撐不過三日,打算今夜便棄城出逃。”
太子少傅趙立閱過城中諜者傳出的密函,捋着美須笑道,倒也不吝於往自家女婿臉上貼金,說半句好話。
“哈哈!”
太子殿下頗是自得,誰都喜歡聽好話,況乎是歷來不喜溜鬚拍馬的老丈人都誇他“料事如神”,意氣風發的半大少年自是難掩得色。
“既是如此,便傳令全軍,戰騎盡皆備戰,今夜城中若有動靜,孤當踏破龍城!”
“諾!”
帳內諸將皆是領命,紛紛告退歸營。
日暮漸漸西垂,漢軍營寨飄起炊煙裊裊。
漠北雖是十月才正式入冬,然九月中旬已然晝短夜長,且寒夜是真的長,夕陽每每就似被狗攆着般,日落速度快得離奇。
漢軍將士逐批用膳時,夜幕已悄然降臨,天穹隱隱現繁星點點,今夜倒是沒太多陰雲,着實難得的好天氣。
“殿下,匈奴應要出城襲擾了。”
中軍大帳外,已然甲冑着手的趙立出言道。
“嗯,通令各營,依既定戰術應對即可,城中有大響動前,莫要動靜太大,免得打草驚蛇。”
太子劉沐微是頜首,邊是傳下軍令,邊是親手爲自家那匹照夜玉獅子繫緊鞍轡。
莫皋單于今夜要棄城北逃,卻非選在夜半時分,而要選在漢軍埋鍋造飯和大批用膳之時,留守的左賢王欒提拘莫更會先遣兵出城,從另外三個方向襲擾漢軍,雖未必能惑敵,卻也能大爲牽制漢軍。
漢軍將帥已提早知悉匈奴人的諸般打算,又豈會沒有準備?
數萬戰騎早已吃飽喝足,秣兵歷馬多時,人着甲,馬覆鞍,默默的等待着金鼓號令。
約莫在辰時,龍城緊閉多日的城門嘎吱作響,四面皆有大隊鐵騎魚貫而出。
霎時間,漢軍直面城門的各處武剛車陣繃響弓弦,弩箭齊射,雷聲轟隆中,更聞得陣陣清脆槍響。
城門外,門洞中,煙硝騰起,血肉飛濺。
槍聲不息,哀嚎不止,端是慘不忍聞。
漢軍火器士不再使用高爆弩箭,僅靠來複長槍就硬生生將剽悍的匈奴鐵騎壓制得無法出城,各處城門出漸漸壘滿屍骸,受傷的戰馬四處奔突,卻也逃不過漢軍騎隊的射殺。
太子劉沐翻身上馬,擡手傳令,命人擂響中軍戰鼓。
鼓聲響起,緩慢而沉悶,各營亦是隨着擂響戰鼓,鼓點齊整,全軍皆聞。
“出營,整軍,上馬!”
漢軍將官紛紛喝令,戰騎將士紛紛牽馬出營,隨直屬將官整軍結陣。
城頭之上,左賢王欒提拘莫端着望遠鏡,遙見漢軍各營頃刻間燃起無數火把,先是狠狠顰眉,隨即雙眼驟是瞪大。
不對勁!
饒是漢軍要應對匈奴襲擾,也不至鬧出如此大動靜,眼見火光遍野,已然映紅了天穹。
“快!去稟告大單于……”
欒提拘莫大驚失色下,只覺陣陣心悸,剛要喝令隨身親衛,卻被再度響起的轟隆雷聲打斷。
雷聲炸響處,非是城外,卻是城中。
王宮之處,王殿轟然坍塌!
城北之處,城樓崩碎,土石飛濺!
“莫皋單于已死!”
“欒提精銳已逃!”
“城門已破!”
城外,漢軍驟然齊聲怒吼,高呼着剛學到的幾句匈奴話,聲震雲霄。
“啊~~~”
城頭處,欒提拘莫仰天嘶吼,端是目眥欲裂,通紅的雙目幾要崩出血淚來。
漢人!
何其陰損,何其毒辣!
謠言誅心,更甚於刀戟殺人!
城外,殺聲震天;城內,軍心潰散。
隆隆轟雷再度炸響,卻是遍佈各處城門,唯餘北面無有太大動靜,無心死戰的匈奴守軍紛紛奔突而逃。
龍城雖是漠北雄城,然若放在華夏相較,真真算不得甚麼堅城深池,千百石炸藥定點爆破,各處城門頃刻崩碎,周邊城牆更是大片坍塌。
“漢軍威武!”
“殺!殺!殺!”
轟雷止歇,金鉦卻是鳴響,漢軍聲威號隨之響徹夜空。
“虎賁!虎賁!”
南面,兩萬虎賁戰騎率先出證,盡提馬速,手執戰戟,揮舞馬刀,穿過崩碎的城門,躍過坍塌的城垣。
“中壘!中壘!”
“宣曲!宣曲!”
東西兩面,中壘與宣曲兩大騎營亦是揮軍入城。
“犯我強漢,誅絕!”
“縱火,屠城!”
“殺!”
火把飛揚,引燃營帳,騰起半城烈焰,城中恍若煉獄。
城外,莫皋單于瘋狂打馬,領着萬餘鐵騎,宛如喪家之犬,倉惶北逃。
無盡的驚恐,使得他無暇多想,爲何剛出城,身後不遠處的北城門便炸響轟雷。
更多的欒提精銳未及出城,尚被堵在城裡,他卻再也顧不得了,領着早先出城的將士玩命奔逃。
他更是察覺不到,諸多清冷目光,正從四處死死盯着他。
須卜屠澤,雖非欒提氏出身,卻是單于帳下都尉,深得莫皋單于信重,此時自是肩負“護衛”之責。
“嗯?”
策馬奔馳間,須卜屠澤舉目四顧,卻遠遠瞧見老對頭呼衍樊烈右臂繫着一襲紅巾,在火把的映照下,分外扎眼。
呼衍樊野出身呼衍氏,官居大當戶,亦在單于帳下聽用,與須卜屠澤鬥了十餘載,端是水火不容,真真恨不得弄死對方。
孰料……
“直娘賊!”
須卜屠澤震驚之餘,不禁口吐芬芳,低聲啐了句多年未說的關中粗言。
呼衍樊野似有所感,也扭頭回望,見得須卜屠澤右臂也繫着紅巾,銅鈴大的雙眸更是幾乎瞪出眼眶。
天殺的!
你說咱倆這十餘載鬥個甚?
季宿那廝真真不當人子,饒是要保密,也不該如此惡趣味,讓兩個大暗諜矇在鼓裡,互鬥十餘載啊?
若非兩人旗鼓相當,怕不得活活折騰死一個?
相望無言,目光難免尷尬,彼此遙遙頜首示意,滿臉皆是無奈,卻也難掩驕傲。
這,便是我大漢諜者!
身後的龍城,殺聲臨霄,徹夜不息。
翌日,九月十三。
拂曉時分,天色漸亮。
二十萬匈奴守軍,雖已屠戮大半,卻也免不得有潰兵趁亂逃出城去,亦有不少躲藏於各處斷壁殘垣,漢軍的各營輔兵也已入城,正提着刀劍在四處清剿漏網之魚,搜尋值錢財貨,順帶四處縱火焚城。
依着大漢君臣的意思,朝廷短期內無力經營漠北,亦無意築城駐軍,卻又不樂見漠北再有外族涉足,故要將現有城池都盡數焚燒摧毀。
狼居胥山,燕然山,窴顏山,乃至瀚海之畔,但凡適宜駐牧之地,遇城摧城,遇人屠人,皆要徹底殺成無人區。
戰旗高揚,雪雨濛濛。
大漢太子率郎衛入龍城,馬蹄每每踏下,便是濺起暗紅色的血水。
龍城王宮,在昨夜倖免與難,唯是大殿早先已被諜者用高爆炸藥炸塌。
漢軍擒獲的匈奴貴族皆被押送到此,連帶被莫皋單于拋下的不少親眷,盡數捆縛,由虎賁騎營分兵看押。
太子駕臨,虎賁校尉郅涿自要迎候,近千戰俘更是被押到殿前,強按在路旁,跪迎大漢太子。
不肯下跪的,皆是被生生敲碎膝蓋骨,趴在地上。
太子縱馬直入宮門,虎賁將士紛紛執戟挺身,齊行軍禮。
劉沐翻身下馬,亦向將士回了軍禮,他既爲漢軍主帥,亦仍是黃埔軍學的學子,在返京覆命前,在完成學業前,他皆仍爲軍中之人。
將馬繮交由親衛牽着,他信步而行,淡淡掃過大殿的廢墟,掃過路旁跪伏的戰俘,神色不似平時般狂傲,反是漸漸肅穆。
“這是……”
見得一個戰俘趴伏在地,不斷掙扎,卻被虎賁軍士死死踩在背上,劉沐不禁劍眉微揚,出言問道。
郅涿躬身道:“回稟殿下,此獠正是欒提拘莫!”
“哦?”
劉沐脣角微勾,饒有興致道:“竟是沒死?”
他擺擺手,示意那虎賁軍士收腳。
欒提拘莫翻過身子,佈滿血絲的雙眼逼視着眼前的少年,曉得他便是大漢太子,漢軍的主帥,脖子和額間青筋暴出,嘴裡雖塞着破布,卻是悶聲怒吼。
“噗嗤~~”
劉沐不怒反笑,此時方是體味到父皇的那句至理名言。
見人恨我如骨,偏卻拿我無可奈何,最是愉悅吾心。
緩緩擡腳,輕輕落下,戰靴踏在欒提拘莫臉上,少年張開雙臂,驟是仰頭長笑。
狂如何?
傲如何?
人不輕狂枉少年!
“劉沐敬告,劉氏列祖列宗,大漢歷代忠魂,今日我漢軍馬踏龍城!”
“國恥,已雪;匈奴,當誅!”
“誅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