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宣室殿。
皇帝劉徹閱罷手中書冊,擡眸道:“想好了?”
太子劉沐眸光熠熠,不答反問:“父皇覺得可行?”
“尚可!”
劉徹素來不喜妄言,頜首認同,卻復又再問:“決意如此?”
劉沐堅定道:“兒臣爲此籌謀數載,若無法領軍親征,必追悔一世!”
劉徹屈指輕敲御案:“然三月下旬大婚,若七月便即出征,可有心思籌備出征事宜?”
“兒臣若羈於兒女私情,誤了家國大業,將來如何服衆?”
劉沐沒有半分遲疑,急切道:“父皇,漠北匈奴去歲春季平定內亂,欒提莫皋即大單于位,然收服各部又花了大半年,故去歲秋季未及舉行蹛林大會。霍去病和潛伏匈奴各部的暗衛皆是探知,今歲九月,欒提莫皋要召各部族衆齊聚狼居胥山蹛林,機不可失啊!”
蹛林大會乃是匈奴最重要的祭奠,匈奴的大部族幾乎會聚集所有族衆參與,尤是在大單于更迭的年頭,以蹛林大會彰顯自身的威勢,方算真的“正位”,其重要意義不遜於華夏帝皇的登基大典。
屆時,若漢軍突襲狼居胥山得手,漠北匈奴極有可能被一舉覆滅!
蹛林大會在九月初,八月中下旬,匈奴各部必已齊聚狼居胥,卻仍不及盡數安置穩妥。
如此算來,漢軍精銳必得早做準備,七月從京畿猝然發兵,早則打草驚蛇,晚則蹛林大會已在進行,突襲戰怕是要打成大決戰。
漢軍雖強,卻也沒必要硬剛數以十萬計的匈奴鐵騎,付出更多本可避免的無謂傷亡。
“若無馬嶼與衛青從旁襄助,你怕是……”
“父皇,有虎賁、中壘和宣曲三大精銳,加之畢騎和胃騎兩支戍邊騎營,十餘萬鐵騎足以!”
劉沐目光篤定,若是讓馬嶼和衛青隨軍出征,就算斬獲大勝,舉國臣民也會認爲他這太子是去“沾光”的,沒有半點意義。
虎賁校尉郅涿、中壘校尉李陵、宣曲校尉劉塍,雖皆是年歲不大,然都是經過實戰的,又皆是“黃埔系”,畢騎校尉蕭偔和胃騎校尉王昌更是“黃埔一期”。
對於這五大騎營校尉,劉沐自信能指使得動,且他們也必更能齊心協力,更好的領會和貫徹源出黃埔系的作戰構想和作戰思路。
大軍出征,最重各支軍伍的配合,將帥間若無有默契,兵馬愈多愈亂。
依劉沐呈上的軍略,是要遣驃騎將軍衛青率細柳和建章兩大騎營,出敦煌,入火洲,明爲進剿阿爾泰山南麓的欒提且車所部,實則是要防止漠北的匈奴單于庭兵敗西逃。
如此,或許也可讓漠北匈奴稍稍放鬆戒備,估摸着欒提莫皋是想不到,堂堂驃騎將軍和聲名赫赫的細柳鐵騎,僅不過是一路“偏師”,怕是更想不到,漢廷會在儲君大婚未久,便即猝然兵發漠北。
劉徹理解自家兒子的想法,太尉馬嶼和驃騎將軍衛青在軍中的威望太高,卻是會遮掩住劉沐自身付出的努力。
三年多啊!
劉沐在入黃埔軍學前,就已竭力謀劃征伐漠北的軍略,經過不斷的改進和完善,現今眼見已可抵定,若不讓他親自施行,便連劉徹都覺得太過殘忍了。
兵者,國之大事,且悠關萬千將士的性命,自然不是兒戲。
說實話,爲保萬無一失,以最小的傷亡攫取最大的戰果,讓馬嶼或衛青領軍掛帥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然而,劉徹身爲帝皇的同時,亦身爲人父,要做到真正的大公無私,着實太難!
“也罷,爲父會讓齊山爲趙立調撥五百內衛,再着倉素率兩千郎衛,護你周全,如若不然,便連太上皇怕也不會準允此事,更遑論太后和你母后。”
劉徹沉吟良久,終是嘆息道:“切記,若戰時有所變故,莫要剛愎自用,多聽取趙立謀諫。”
劉徹自是知曉,自家兒子能將用兵方略完善到這個地步,少不了廣川王劉越和太子少傅趙立的指點。
劉越身爲親王,又兼軍學祭酒,此番定是不宜隨軍出征的,唯有靠也參與了軍略擬定的太子少傅趙立從旁襄助自家傻兒子了。
“兒臣醒得了,多謝父皇!”
劉沐難掩喜意,激動得滿臉漲紅。
劉徹微是嘆息:“誒,接下來的數月,在着手籌備之餘,多陪陪你母后和趙婉那小丫頭吧。”
人在銳意進取的年紀,往往會有意無意的忽略某些人和事,待得年歲大了,再回頭細想,終歸不免有些遺憾乃至愧疚的。
譬如昔年的他,在阿嬌身懷六甲時,決意領兵親征漠南,後悔倒是不後悔,愧疚是真的愧疚。
饒是重頭再來,他仍是會如此抉擇,卻也仍會心存愧疚。
所謂的世事無奈,就是如此吧。
漢八十三年,二月。
春分之日,行過秋祭大典,太尉府頒佈軍令,着驃騎將軍衛青整軍備戰,待得天候合宜,便領細柳和建章兩大騎營,西出敦煌,清剿流竄火洲的羯人,以維護塞外商道。
軍令頒下,大漢朝野皆無太大反應。
儲君大婚在即,皇帝已下旨大赦天下,且再度減免部分稅賦,億萬臣民皆是歡欣鼓舞,讚頌着天家恩澤,誰會去管羯人死活?
不少曉得羯人底細的,更覺朝廷是“殺雞用牛刀”,就那麼羣烏合之衆,隨便遣之戍邊騎營去,足以把他們滅個好幾回了。
饒是知曉更多內情的大臣,也頂多就覺着陛下是想順勢進剿欒提且車所部,那也沒甚麼大不了的,一羣奪位失敗的喪家之犬,從漠北逃到阿爾泰山南麓苟延殘喘,拿甚麼抵禦數萬精銳漢騎?
朝臣們更是不以爲意,眼見儲君行將大婚,沒人有閒心管這些“小事”。
這絕非輕敵,事實就是如此。
兩大精銳騎營啊,加上本就輪駐在敦煌的婁騎,背靠着補給無虞的西域,到阿爾泰山清剿匈奴殘部,這特麼能輸?
若衛青在此等情形下都能打了敗仗,估摸不用旁人多說,他也會揮劍自戮,以死謝罪的。
衛青自也不覺會輸,端是不疾不徐,按部就班的整軍,調集大批軍需,秣兵歷馬,大有準備萬全方纔出征的架勢。
見得此等情形,不少大臣才發覺太尉府頒佈的軍令也未免太過含糊了,甚麼叫“天候合宜”再行出兵?
冰雪消融,春暖花開,也沒見出兵啊?
早早打了草,蛇都不知跑哪去了,還不見出兵,這豈不是消極避戰,貽誤戰機麼?
饒是鮮少置喙軍務的御史府諸官,都不禁手癢,盤算着是否該寫幾道奏章,彈劾衛青尸位素餐了。
硬是拖到三月中旬,衛青方纔帶着沒喝着儲君“喜酒”的遺憾,在羣臣的指責聲中,悻悻然的領兵出征了。
聞得漢軍已從長安出征,樓蘭等國的君臣高興等險些失聲痛哭。
要曉得,自從月餘前接到漢廷通令,命西域諸國爲即將到來的數萬漢騎準備軍需補給,各國君臣可是半分不敢怠慢啊。
米糧,豬羊,酒水,乃至飼養戰馬的精料,源源不斷的送往臨近火洲的樓蘭、鄯善和焉耆。
豈料足足等了月餘,也沒見着漢騎抵達,豬羊要喂,酒水要儲存,尤是奶酒,這特麼都餿了!
浪費沒甚麼,關鍵是耗費心神啊。
整整月餘,爲免有半分疏漏,樓蘭等國君臣真真操碎了心,每日寢食不安,已然生出種“早死早超生”的心思。
當然,沒人真的想死。
尤是在大漢驃騎將軍和數萬漢騎將抵西域的當口,便連甚麼盜匪馬賊都龜縮回老巢,終日瑟瑟發抖,唯恐被漢軍惦記上。
莫說西域,就是千里的大月氏和康居兩國,都被折騰得夠嗆。
現今便連夷播海沿岸、伊列水流域、阿爾泰山脈的西麓和北麓,盡皆遍佈着兩國的斥候,就差沒跑到匈奴遊牧地面對面蹲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