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劉壽入朝獻國後,齊國已交由朝廷代管。爲了避免與民爭利的惡名,少府和大農令並未接管齊王名下的各式產業,而是盡皆交由皇室實業派人打理。
短短月餘,齊國及東萊,膠東,琅邪沿海三郡,但凡是平坦的沿海荒灘,挖掘出了無數曬鹽用的巨大灘池。在皇室實業派出的匠作官嚴格督造下,灘池的實物依着營造圖毫無半分差錯。
池埂高約半尺,建成一個個方形池,面積從上到下每個方池邊長一般爲八步(每步五尺),灘池由上而下逐個挖低,落差一般爲三寸,上下池之間開有池門,用以向下流水。底池下築坨臺,俗稱鹽坨,以備儲鹽。
灘池周圍挖二面或三面大溝,俗稱鹽溝,以備納潮儲水。向海一面的溝堤,開一水門,設閘以備啓閉。其外再開一“潮溝”,直通於海,用以引潮入溝,備鹽溝納潮用。
鹽溝旁盡皆聳立着高高足踏水車,不斷汲取溝內海水灌入滷臺,利用日光蒸發水分後,即可飄花結晶,數日後撈鹽歸坨。
望着無數袋白花花的海鹽搬運到碼頭的船舶內,紛紛沿着海岸北上或南下,其後便經由各條河流的出海口進入內河,運往沿河各郡縣,皇室實業旗下的鹽司掌事東郭咸陽臉上寫滿了興奮之色,心中也隱隱爲自己當初的英明抉擇感到自得不已。
東郭咸陽本是齊國當地資產累千金的大鹽商,東郭一族從事煮鹽業已有百餘年之久。皇室商業集團派往齊國的特使在依照劉非的計劃重整齊國鹽業之初,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東郭咸陽。
東郭咸陽起初不是沒有猶豫過,畢竟鹽業實在是利潤豐厚的行業,他作爲齊國最大的鹽商,自然不願被人分上一杯羹。但當集團的特使邀他參觀新營建完成的第一個曬鹽場時,他便不再有任何遲疑,將手中所有的鹽場,鹽工甚至船舶和車馬盡數作價抵押,換取了與皇室實業合作的機會。
作爲精明的商人,他心中清楚萬分,一旦大量的新型鹽場完工,開始源源不斷的往大漢各郡縣輸送質高價廉的海鹽,原本獲利豐厚的各地鹽商將面臨滅頂之災。
其實皇室實業完全可以拋開任何鹽商單幹,但他們最終還是選擇和東郭咸陽這些齊國頂級的鹽商合作。
不管是太子劉徹還是董事長劉非,都不想在運輸和銷售上花費太大的精力和人力,他們所想要的無非就是打擊爲富不仁的巨賈鹽商,抑制住居高不下的鹽價,順帶賺上些小錢,而不是徹底斷了所有大漢商人的活路。
宛城乃南陽郡治,頭枕伏牛,足蹬江漢,東依桐柏,西扼秦嶺,可謂人傑地靈。馳名中外的,商聖范蠡和謀聖姜子牙皆是發跡於此。
宛城商賈之氣頗爲濃厚,也是其來有自。秦朝時期實行商鞅變法,重農抑商,在秦朝末年時,秦二世把全國各地的一批工商業者被強制移民到了南陽郡。這些商人的到來就自然而然地改變了宛城的風俗,興起了坐賈行商的風氣。
而真正讓太子劉徹感興趣的,乃是南陽郡極爲發達的鐵業和鹽業。
漢高祖劉邦之時,便秉承不與民爭利的國策,已將冶鐵、採礦、煮鹽等山澤之源下放給私人經營,聽民自由開採。直到文帝即位後,仍是“縱民鑄錢、冶鐵、煮鹽”,繼續放任私人對鹽、鐵的產銷。
如今到了劉啓朝,南陽郡已出現了大量的靠經營冶鐵、煮鹽發家致富的商人,最爲有名的富人有曹氏、卓氏、程鄭等,而南陽孔氏,因精通“大鼓鑄”,又“通商賈之利”,更是富至鉅萬,腰纏萬貫。
這些富起來的商人不但是盡情享受,還大肆交通王侯權貴,用巨資構築了龐大的政治防護網。他們不但大量兼併南陽郡的礦山和田地,還在京城長安的北闕甲第肆意購買宅邸和奴隸,毫不顧忌重農抑商的國策,頗爲有點發了財就不把皇帝放在眼裡的味道。
商品經濟的繁榮發展,鹽、鐵商的財力不斷膨脹,使得他們不僅掌握了相當一部分的經濟命脈,甚至儼然成了一股與中央政權相抗衡的社會勢力,長此以往,必將嚴重危及到封建國家的統治。
劉徹對大漢帝國的經濟佈局藍圖中,自然少不了繁華的宛城。
要打擊這些狂妄的富商巨賈,劉徹並不打算建議皇帝老爹如史上的漢武帝一般,用政治和軍事力量強制實行“鹽鐵官營”,將冶鐵、煮鹽的經營權全部收歸中央政府。對於開了金手指的穿越衆而言,巧妙的使用經濟手段往往比強硬的武力壓制性價比更高。
近日來,宛城內的各大鹽商們盡皆面色愁苦,他們在南陽郡內各大岩鹽礦挖掘出的礦鹽如今已然滯銷。相對於雪白的海鹽,微黃而發苦的礦鹽本就顯得品質稍低。南陽鹽商們當初之所以能憑着礦鹽大賺特賺,便是因爲南陽郡地處中原內陸,海鹽的產量不足,且運費高昂。
然而,近來從周邊郡縣傳來的消息,黃河和淮水沿岸的碼頭不斷有大量裝滿海鹽的船舶停靠,卸貨。隨船而來的齊國行商們,甚至顧不得上岸歇息,便在船上擺開桌案,與當地聞訊後蜂擁而至的鹽肆管事進行交易。
諸多鹽肆管事在驗貨過後,對這些成色上佳,口感極好的海鹽開出了天價。然而齊商們彷彿中了邪一般,竟拒絕了高價,而是隻用當地礦鹽兩成的價格,即相當於粟米每石八十錢的超低價,大量傾銷販運的海鹽。
各大鹽肆管事們自然欣喜若狂,紛紛守候在各處碼頭,只要販運海鹽的商船靠岸,便如餓虎撲食般蜂擁上去,大肆搶購。
瘋狂的搶購整整持續了半月有餘,大量的鹽包堆滿了沿岸各個郡縣的鹽肆倉稟,然而運鹽船舶仍絡繹不絕的停泊卸貨。
恢復了理智的鹽肆管事們,一邊向主家呈報如此詭異的情形,一邊則是組織大量的商隊,將倉稟內的儲鹽運往更爲內陸的郡縣,試圖在消息傳播之前儘快脫手,即便不賺錢,至少也不能賠本。
短短半月,九江,淮陽,河內,河南,潁川,汝南等沿河郡縣的鹽價從每石四百錢,猛然滑落到每石兩百錢,而且由於海鹽的成色和口感絕佳,當地礦鹽的價格即便一降再降,卻仍出現了大量的滯銷。
更爲嚴重的是,精明的大漢百姓們看到鹽價驟降,除了最初幾日出現短暫的搶購後,便一直觀望,寧可少吃幾日食鹽,也要等着鹽價繼續下滑再行購買。
畢竟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百姓們已知曉鹽肆從齊國行商手中是用每石八十錢的價格購入的,只要今後還有更多的海鹽運來,如今每石兩百錢的價位絕對維持不了太久。
南陽郡的鹽商們也不是吃素的,他們經過多日商議後,達成共識,驟然斷絕了礦鹽的販售,同時籌集大量金錢,派人趕往各地碼頭,將運來的海鹽盡數包圓。
當皇室實業派往各郡縣管理海鹽販運出售的鹽監看出箇中蹊蹺,向遠在長安城的劉非快馬傳訊時,南陽郡周邊郡縣的絕大多數鹽肆已紛紛關閉,不再向百姓出售食鹽。
一時間,各個郡縣內謠言四起,鹽價急速飆升,堪堪回到了原本的水準,卻仍是有價無市。
劉非聞訊大驚,他知曉事關重大,鬧不好要整出大亂子,自然不敢獨自決斷,急忙入宮求見太子劉徹。
劉徹反覆閱讀着劉非呈上的信函,臉上除了不屑之外,還有些許惱怒。南陽郡的富商巨賈確實有些狂妄,擺明了想挾民生以逼迫朝廷出手禁止皇室實業繼續傾銷海鹽。
對於這些自以爲掌控了一部分經濟命脈,便想與中央政權相抗衡的社會勢力,劉徹是絕對無法容忍的。
劉徹劍眉一揚,滿是狠厲道:“皇兄無需多慮,只需儘速命人調集更多的船舶和車馬,同時暫停向南北各郡縣運送海鹽,集合所有運力,將所有新曬出的海鹽盡數運往南陽周邊郡縣。孤王就不信,他們還能盡數吃下,莫道撐不死他們?!”
劉非頜首認同,數百萬石的海鹽即便是按照粟米的價格,想要盡數包圓也得花上數億錢。即便南陽商人身家巨億者甚衆,但畢竟人心隔肚皮,他們如今的聯盟極爲脆弱,只要有一人見勢不妙,起了獨善其身的心思,恐怕便如蟻穴潰堤,難逃全軍覆滅的命運。
“只是南陽及周邊各郡謠言四起,背後甚至隱隱有當地官吏推波助瀾。南陽鉅商多年來交通王侯權貴,與當地官吏之間的利益糾葛更是盤根錯節,萬一狗急跳牆,怕是不好收拾……”
劉非沉吟片刻,猶豫着試探道。
劉徹眼中寒光閃過,冷冷道:“無妨,此事孤王早與父皇和袁丞相商議過。對付奸商,需要使用商賈的手段;但若他們敢壞了規矩,犯了官商勾結的大忌,便是自尋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