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四月,關中各郡縣已將災情詳細呈報至朝廷公府,劉徹遣了少府丞陳誠領着諸多賬房前往公府細算,初估災後重建需花費近百億公帑。
大農令曹欒被宣召入宮,閱看過寫滿各類預算的賬冊,滿臉欲哭無淚的神情。
足足百億,幾近於國庫歲入!
國庫公帑並非只進不出,數十萬邊軍加各郡縣府兵要糧草軍餉,各級官吏要秩俸,造橋修路,疏浚河川,哪樣不需消耗大筆貲財?
即便近年國庫歲入大漲,但開銷也遠較過往大,建設新城,鋪設瀝青大道,皇室實業可不是白替朝廷賣力的,江都王劉非在收賬時從未手軟過。
國庫雖談不上入不敷出,但還是那句老話,地主家也沒甚麼餘糧。
現下要支取出百億公帑,索性讓皇帝直接取去他這條老命算了。
劉徹自認是個通情達理的好皇帝,自然不會要了曹欒的命,不等他出言訴苦,便是和顏悅色的笑道:“大農令無需太過犯愁,朕早先已先言明,少府亦會籌集些現錢來應對此事,不若大農府和少府將災後重建的開銷對半平攤,如何?”
曹欒訝異道:“陛下,少府能支取出五十億現錢?”
他作爲執掌天下錢糧的大農令,對少府的收支亦是明晰,頗是懷疑少府能拿出這等數額的現錢。
少府作爲皇帝私府,徵課山海池澤之稅和收取臣民捐輸,用以負責皇室及宮廷的所有衣食起居、遊獵玩好等諸多事務。
少府近年通過轄下的各式作坊牟取暴利,劉徹即位後又直接並了太子詹事府,但亦如國庫般,收入雖多,開銷卻也極大,尤是陽信公主出降和皇帝劉徹即將舉行的大婚,耗費都是極大的。
雖說天子富有四海,整個大漢都是他的,但畢竟山海池澤和諸多產業難以倉促折賣變現,籌集到足以活用的現錢。
五十億大錢,合五十萬金,現下大漢藏有如此鉅額現錢的地方,除了國庫,就唯有皇室實業總部內那數座守備森嚴的金庫。至於田氏商團麼,國舅田勝的全副身家都未必能有這個數,更遑論能活用的現錢。
劉徹曉得他的疑慮,卻也沒多作解釋,只是笑道:“愛卿儘管放心便是,你且按着這賬冊,從國庫逐筆支出相應公帑即可,六月前少府自會將五十億錢移入國庫。”
皇帝都肯將少府貲財用來填補國庫虧空,曹欒自是無法再推阻此事,國庫預先挪用支取百億錢還是做得到的,只要少府在歲末發放秩俸前將錢送來入庫,就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見曹欒應下此事,劉徹心情大好,他雖身爲皇帝,但總不能事事乾坤獨斷,硬逼着臣下奉旨行事,破壞官僚體制的良好運作。
待得曹欒告退離去,劉徹便命近侍宦官召堂邑翁主阿嬌入宮。
少府短期內確實籌集不到五十億現錢,劉徹又不想再過多插手皇室實業,將其視作劉氏宗親及諸多世家大族共同出資的股份制企業,還是任其獨立運行的好。
朝廷強行向大企業攤派鉅額公務開支,這等惡劣的先例不能開!
即便江都王劉非屢屢上奏,想以皇室實業的名義向朝廷捐輸重金,爲君分憂,劉徹也斷然拒絕。
皇室實業可自行將大筆貲財投入災後救助中,出錢出力幫災民修葺房舍,清淤農田,但不應爲朝廷的公務舉措買單。
少府徵課山海池澤之稅,有後世的國企性質,倒是應該出資捐輸給國庫。
國企和私企,必須從創立之初就涇渭分明的區分開來,免得日後鬧出亂子。
江都王劉非聽完劉徹的想法,自是分外認同,拍着胸脯保證日後定會多加註意。
劉徹倒也不想打擊劉非等人爲國出資的積極性,替皇室實業在民間豎立良好的企業形象也是有必要的,便是想到了個好主意,讓劉非先行籌備活錢,等他的消息。
這事兒,還得着落到阿嬌小蘿莉的身上。
大婚的吉日已定,就在五月初五的端陽之日。
漢初還沒甚麼端午節,大漢君臣更不會去紀念那投汨羅而亡的屈原,他可是楚臣,雖是戰國時的楚人,但也勉強能稱上項楚的前人,終歸犯了幾分漢人的忌諱。
何況大漢鐵血尚武,對屈原在楚都陷落後投河自盡的做法頗是不認同,倒不如以匹夫之勇,提三尺之劍,多殺幾個入侵楚國的秦兵。
腦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後又是好漢一條。
投河自盡這種消極的逃避作法,教大漢君臣着實難以理解,紀念他作甚?
大漢的端陽之日,乃是指五月仲夏的首個午日。
五月通午月,五月初五即爲午月午日,該日是爲陽辰,順陽在上,陽氣頗盛,且多是晴好天氣。
此番帝后大婚要抵禦北地災神侵擾,皇帝又是日神臨塵,自然要選擇陽氣旺盛的日子。
現下已入四月,婚期將近,阿嬌也不好繼續宿在太皇太后的長樂宮,而是回到皇親苑的大長公主府備嫁。
(劉徹登基後,館陶公主是爲大長公主,長公主則爲劉徹的長姊陽信公主,位階已提,位同諸侯王。)
不過也只是明面上這般做,實際上阿嬌還是時常入宮走動,偶爾還會到未央宮見劉徹,沒在意甚麼備嫁不私會的規矩。
御史府諸官們此時正忙着到關中各郡縣監察吏治,確保沒有官吏在災後重建時貪污瀆職,沒甚麼閒心上奏彈劾阿嬌不合禮制的做法。
劉徹遣近侍宦官去召阿嬌入宮,只消小半個時辰,額角冒汗的小蘿莉便帶着香風陣陣,跑入長秋宮後苑的翠竹園。
竹間小閣內,劉徹將早已備好的甜湯遞給她,無奈搖頭道:“又在宮城縱馬了?”
“嗯,即便教御史瞧見,頂多再罰些錢財。”
阿嬌微微有些喘,不以爲意的答了話,便是接過甜湯,仰着細長的頸項咕咚咕咚飲盡。
她放下湯碗後,以袖遮面,打了個分外愜意的響嗝。
“……”
劉徹見得她那刻意裝淑女的行爲,微是愣怔,便即失笑道:“你若先擦擦汗,理好妝容衣裳,且不打那嗝,倒還有幾分賢淑模樣。”
阿嬌瞪了他一眼,接過他遞來的錦帕,胡亂抹了抹冒着汗珠的額鬢,嘟着嘴不甘道:“我若真有心要扮賢良淑德,亦是能像模像樣的。若非急着入宮見你,本翁主還在府裡和內宰們學着儀態呢,日後總要教你見識到甚麼叫雍容萬方的母儀之姿。”
劉徹雖是不信,卻也不好打擊小蘿莉力圖上進的積極性,便轉了話頭道:“你先坐下,朕還有正事要與你商議。”
阿嬌依言落座,卻非正襟危坐,而是翹臀着席,左腳曲盤,整個身子抵在豎立着的右腿上。
這等踞坐之姿,若教御史們瞧見,怕是又要上奏彈劾她堂邑翁主輕浮無禮,偏生瞧在劉徹這穿越衆眼裡,只想上前拜見大佬。
活脫脫的大漢版洪興十三妹啊!
沒救了,諸多內宰費心勞神的教導數月,也沒把這塊“朽木”雕刻成型,估計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劉徹心下暗歎,出言詢問道:“你依着卓文君的諫言,出資廣設粥棚,向災民布粥施飯,如今成效如何?”
“甚麼成效?”
阿嬌一時沒反應過來,隨口道:“聽下人回稟,災民們吃得飽,就是貲財不多,人手也有限,設不了多少粥棚。”
劉徹無奈的搖搖頭,這蘿莉就是沒甚麼城府,壓根沒完全領會卓文君讓她廣設粥棚的初衷,只得挑明道:“朕是問你,災民是否對你這堂邑翁主交口稱讚,誇你果然是福澤世人的真鳳天女轉世?”
阿嬌方纔恍然,忙是輕點臻首:“倒是賺到不少好名聲。”
“那便好!”
劉徹其實早知成效不錯,甚至還命宣德讓慈濟觀在暗中推波助瀾,替阿嬌揚名,此時出言只是想提點阿嬌,復又道:“日後你若想做個母儀天下的賢后,這點名望還是頗有不足。”
“啊?”
阿嬌不禁顰眉,她近年不斷努力,就是想做個好皇后,此時聽得劉徹的話,不由有些心焦道:“那還該如何做纔好?”
劉徹不答反問道:“依你看來,父皇和朕算得上仁德賢明麼?”
阿嬌忙是頜首,由衷道:“自然是仁德賢明的。”
劉徹搖搖頭,不以爲忤的笑道:“賢明倒還勉強算得上,但父皇和朕屢屢夷人全族,且用盡陰私算計,擔不起仁德二字的。”
“……”
阿嬌知曉劉徹所言非虛,自是無言以對,她的脾性再莽直,也不敢輕易評鑑帝皇。尤其還涉及到太上皇劉啓,豈是她這做晚輩的能隨意出言置喙的。
劉徹見她沉默,復又不加掩飾道:“即便如此,百姓還是稱頌父皇和朕是愛民如子的仁君聖主,蓋因是我父子二人懂得謀取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縱使帝皇手段狠辣,但只要是民心所向,滅殺權貴豪強比宰雞屠狗還簡單,甚至不需自個動手,只須將其斥爲禍國賊子,百姓就會用唾沫將那些權貴淹死。”
阿嬌張着小嘴,滿面驚容,又蘊着幾分好奇和探究,顯是從未聽聞這番道理。
劉徹見她來了興致,頗是欣慰,繼續道:“民意便如河川,可疏不可堵,爲君者若能善用民意,治政之時便是順暢無阻。你若想成爲百姓交口稱頌的賢后,自然也應善用民意,否則即便做得再多,也如着錦衣而夜行,無人聞問,豈非事倍功半?”
阿嬌雖莽,腦子卻是聰慧得緊,過往只因出身高貴,甚麼事都可輕鬆擺平,懶得費心算計罷了。
此時聞得劉徹所言,她已會意大半,忙是問道:“我該如何善用民意?”
“要引導民意,必先爭取民心。”
劉徹見她有所領悟,不由輕笑道:“卓文君讓你廣設粥棚,初衷亦是在此,只是就憑你從聯合制衣分到的那點紅利,無異杯水車薪,不虞使用。”
阿嬌臻首連點,便似啄米的小雞,犯愁道:“可我過往花銷太大,沒攢下甚麼體己錢。”
劉徹微是揚眉:“無妨,朕已替你盤算好了,不妨設立個慈善基金,用於救助受災百姓和困頓孤寡。待大婚後,你這皇后要入主長秋宮,不妨就將這慈善基金稱作長秋基金吧。”
“慈善基金?長秋基金?”
阿嬌雖不知何爲基金,但是聽聞劉徹要讓她以長秋之名設立產業,剪水雙眸中登時閃着亮晶晶的光芒。
大漢皇后,長秋宮之主!
與劉徹定立婚約時,她年歲還不大,並未完全理解那道賜婚聖旨的真正價值。
隨着年歲漸長,她已然明白,若能坐穩後位,她就是大漢的女主人,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除卻太皇太后和太后。
她身爲大長公主之女,自幼長在天家,豈會沒有半分權利慾?
只要能坐穩後位,她甚麼都願做!